八岁之前,柳怀远一直是随着祖父在湖州长大的,他听祖父说,自己刚刚出生几月的时候,父亲接到调令出任岭南,山高路远,家里人不放心他一个襁褓幼儿跟着受苦,便将他留在了湖州祖父家中。
柳家门第不高,可凭着一门三进士的荣光,在湖州一带也是深受爱戴的。祖父致仕的早,用他自己的话便是,朝中世家门阀常年握着权势,自己在朝中也只是一微末小臣,所说所做上不达天听,即便是入朝为官也改变不了什么,他自己也是个懒得钻营的,还不如回到乡里,教习学生,也算是落个清净。若将来人人都习字识文,说不定这天地又是另一番景象。
当时柳怀远还小,不懂祖父话语中的无奈和希冀,只是懵懂知晓读书很重要。柳怀远是个极为聪慧的孩子,在别的孩子还在学千字文的时候,他已经开始背诵《论语》《诗经》了。祖父大喜,从此对他更为上心。
祖父从不是将他拘在房中只让读书,四时光景总会带他到周边乡里去见见天地,祖父会带着他去帮田地里低头劳作的农民播种,会给村落里孤苦无依的老人看病,会帮不识字的百姓写信写状子。在柳怀远心中,祖父是无所不能的。
再大些的时候,柳怀远对外面有了更多的好奇,总是与附近的几个孩子一同溜出去走街串巷,胆子再大了些,就敢一起划船去摘莲蓬,几次没被大人逮住,就更加肆无忌惮了起来。
那一日他们几个依旧约着去摘莲蓬,午后大人都在午睡,他们几个孩子拉了只船就往湖中心划去,谁知两人打闹,船摇摇晃晃就翻了过去,其中最大的孩子也不过十一二,何时经历过这样的事儿,一时全都慌了手脚,幸而都是懂些水性的,就这样相互帮助着挨到了大人找来。因为此事,柳怀远第一次见祖父生气的样子,祠堂之中,柳怀远跪在下面听着祖父训斥:“你读书多年,岂不知生命之珍贵,任性胡来!今日你便在此跪上一日,何时想明白了,何时在起来!”
柳怀远本就被落水一事吓坏了,又听得祖父这一番劈头盖脸的训斥,跪在原地不知道该如何了。
等他后来禁足解了之后,他才知道同船的一孩子差点因此事丧命,如此他才敛了性子。
八岁之时,柳父治理岭南成效斐然,被调至长安,柳父来信,派人来接柳怀远去长安。
柳怀远同祖父道:“祖父不随我们一起去长安吗?听说长安很是繁华呢。”
祖父笑笑道:“你父亲能在京都中闯出一条路来,还能庇佑兄弟,是他的本事,我这把老骨头就不去折腾了!”祖父搂着柳怀远不舍道,“这些年有你这个小家伙陪着我,当真是开心。去京都中见见另一番天地也是好事。只不过你这一去,可万不可被京都中的骄奢淫逸浸软了骨头,忘了你原本的样子。”
柳怀远再是不舍,可还是告别了祖父,跟着来了长安。
长安中比书上描绘的还要繁华,到处都是来往叫卖,以往出门都见不得几辆的马车,街上到处都是,无论见到的男女老少,皆是穿红着绿。柳怀远看什么都是稀奇,扒着马车往外望着。
来接他的下人笑道:“这些都是平常,小公子一会儿到了府邸,那才叫气派呢!老爷如今入了陛下的眼,不仅当了吏部侍郎,而且还特赐了府邸给老爷住呢!这在京中也是少见的!”
柳怀远只知道有了新住处,到了一看,的确和湖州全然不同,下车就见门口站着一妇人和两个与他差不多大的孩子,见他下来,那妇人连忙走了过来,一把将他抱在了怀里,“我的孩子,为娘当真是好想你啊!你这么些年没在娘身边长大,得知你在路上,娘是日日夜夜盼着你早些到娘的身边,现下终于是见到你了。”
柳怀远不习惯如此亲昵的举止,不动声色的从妇人怀里钻了出来,规规矩矩行了一礼,道:“有劳娘亲挂念,孩儿一路都好。”
吴氏尴尬道:“回来便好,回来便好。”说着朝一旁的两个孩子挥挥手,给柳怀远说道,“这是你两个弟妹,阿逸,恒达,快来见过你的哥哥。”见几个孩子相互尴尬,笑道,“外面冷,咱们还是先进去吧。”边走边同柳怀远道,“你父亲在朝中还有事务,等到了傍晚回来你就能见到了。”
柳怀远将吴氏带到小院,笑道:“你的房间早早便让人收拾了,只是不知道你喜好什么,屋中也就放了些常用的,我听父亲说你喜好下棋,就让人放了副棋盘在你房中。”吴氏指了指另一边,“那里是你弟弟的屋子,你们兄弟两个离得近些,也好有个照应。”吴氏推开门,小心翼翼道,“你看着可好?”
柳怀远扫视了一圈,道:“多谢母亲,我瞧着都是齐全的。”
“那就好!有什么缺的,只管朝我说。你这一路也累了,还是好好歇歇,娘亲就先回了。”
柳怀远将自己的行李放下,想先洗洗身上的尘灰,又不知道该去哪里,只好呆坐在桌前。
吱呀一声,门从外面推开了,一个脑袋鬼鬼祟祟伸了进来,见桌子前的柳怀远正瞧着自己,嘿嘿一笑,走了进来,“我听娘亲说,你是我哥哥,我刚刚没有看清楚你,想着再来看看你。”
柳怀远见他大大咧咧,一时竟也愣在了那不知道说些什么,还是柳恒达上前朝他伸手道:“我叫柳恒达,今年五岁。我听爹爹说哥哥读书很是厉害,是不是以后我们就能一起读书上学了?”
幸好有柳恒达,硬是拉着他在府里转了一圈,他这才知道哪里是哪里。回来后,柳恒达不客气的躺在了他的床上,道:“哥哥回来真是太好了,我也刚到京都,和书院中的孩子都不熟悉,这样以后我们一起上下学也不孤单!”
柳怀远看着柳恒达穿着外衣躺在床上,皱着眉头张了张嘴,最后还是没有说什么。
柳恒达想与柳怀远同进同出的想法还是落空了。
晚间时候柳阔沛归府,见了柳怀远只是简单寒暄,便将他叫进了书房好一顿考较,连饭时都过了,吴氏敲门提醒:“老爷,有何事等吃完饭再说吧,怀远今日刚刚回来,先让他安心用饭吧。”
柳阔沛这才晓得时辰,点点头起身道:“看来在湖州时也没有懒怠,读得还算认真。后日我休沐,带你去见见学堂的先生,届时你好好表现。”
柳怀远果然不负所望,大受先生称赞,“当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柳侍郎这个儿子,怕是将来大有作为啊!”
柳阔沛拱手谦虚道:“先生谬赞,那小儿便托付给先生了!”
马车上柳阔沛再三说道:“此处虽比不得国子学,但也远比州县私学的先生学问渊博,你定要虚心向学,谦虚恭谨,方不负我柳家门风。”
柳怀远心里觉得刚刚先生教习的远不如祖父细致,可到底还是什么都没说,乖巧应下了。
柳怀远在学堂远比柳恒达忙碌,常常是柳恒达下学后还得等着柳怀远下学才能一起回家,几次之后柳怀远也觉得不好,同柳恒达道:“要不然你还是先回家吧!我下学后自己回去就好。”
柳恒达果断摇头,“才不要,回到家中也是背书,在学堂等着哥哥下学的时候,我还可以在院中同其他人一起玩!”柳恒达看了看四周,嘘了一声,“不过这事你可千万不要告诉爹爹!我同爹爹说我在学堂里做功课,然后和你一起回去的。”
“那你功课怎么办?”
“我功课写的快!每天能多上半个时辰玩呢!”
柳怀远看着柳恒达掰着指头算自己每日里多玩的时辰,一脸的兴奋,纳闷道:“为何不能告诉爹爹?你既然功课都做完了,剩下的时辰玩不也很正常。”
柳恒达噘着嘴,“才不是,爹爹说人外有人,只有全力以赴才能比其他人更加出众,所以在家中时也都不让我玩乐,再说家里也没人陪着我玩啊!”说着话柳恒达笑眯眯地凑到柳怀远身边,“不过哥哥回来后我轻松了许多,怕是父亲也知道,相比哥哥,我实在不是读书的料子吧!”
柳怀远看着柳恒达无忧无虑的样子,不由的十分羡慕,他自从来了长安,便觉得读书十分吃力,先生教习的与祖父说的大相径庭,相比学堂其他学子,自己实在是有许多不解,以至于他不得不日日苦读到夜里,才勉强跟上功课。
柳怀远发现父亲每日里都很忙,每日里都是早出晚归,对着他们兄弟两个除了功课上面的事,其他一概不过问。而母亲更是对父亲言听计从,即便看着两个孩子按照柳阔沛严格要求日夜苦读,能做的也只有送上滋补的汤羹。
即便这样,柳恒达依旧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结交了不少志同道合的朋友,想尽办法的逃出府去玩,每次都是柳怀远这个做哥哥的给他遮掩。也正因如此,柳怀远在学堂的这五年里才不算孤单。
说起来,柳怀远在同窗中名声一直算不错,次次名列前茅,为人却不张狂,对谁都是一副温和样子,可想必是将心思都放在了学习上,入学堂五年,身边都没一个至交好友,直到十二岁时柳父一跃成了中书令,柳怀远被举荐进了国子学,结交到了齐霍和杨宇两位同窗,柳怀远才算在长安中有了好友。
初来柳怀远和齐霍分到了一起坐,每日里也是点头之交,可那日夫子兴之所至,抽查到了齐霍头上,偏偏齐霍又是个混日子的,自然不知夫子问的是什么,还是柳怀远将自己的书推到齐霍面前,齐霍按着柳怀远的注解读了出来,这才应付了事。
事后齐霍找到了他,感谢道:“今日课上当真是多谢了你!要我再答不上来,夫子定要叫我爹爹前来的!到时就不是训斥这么简单了!”齐霍拍了拍柳怀远肩膀,“我原先只当你醉心学业,对旁的人事全然冷淡,现下看来是我看走了眼,柳兄当真是极好极热心的,你这个朋友我认下了!”
齐霍的热情当真是来的迅猛,之后在国子学但凡有空闲时候,齐霍都会缠在柳怀远身边,杨宇也是通过齐霍才认识的柳怀远。
这日刚到学堂,齐霍便兴高采烈地递上了帖子,“三日后是我的生辰,你们两个到时可一定要来啊!”
柳怀远准备了一份厚礼登门,谁知到了才晓得今日齐霍只请了他们两个,不由地纳闷道:“今日不是你的生辰,为何只有我们两个?”
齐霍满不在乎道:“我爹爹是家中独子,自从祖父过世后便与族中断了联系,外祖家不在京中,因而我从小便没有堂表兄弟一起。平常生辰都是家中父母陪我,今年他们听到我难得邀人来,终于是不用陪着我一起,乐得清闲呢!”
“我看你在学堂也有不少好友,怎么不叫来一起热闹?”
杨宇拉了拉柳怀远袖子,轻轻摇了摇头,齐霍见此笑道:“没什么不能说的,便是之前叫来的人,多是为了巴结我爹爹来的,实在是无趣,后来我便也懒得叫他们了。”
柳怀远这才知道,齐霍一向大大咧咧,其实心中清楚的很,如今能将自己叫来为他庆生,便是把自己放在朋友的位置上。
齐霍悄悄看向四周,凑过来低声道:“我今日从我爹爹那里偷偷拿了两坛酒,今日就当是为我生辰放纵一回,咱们也尝尝酒是什么滋味!”
果不其然,三个没有分寸的孩子还是喝醉了,等到两家来接是才发现三人都醉倒在了花园里,齐霍的父亲齐钰亲自将两个孩子送到大门,抱歉道:“想来是我家那个淘气的擅作主张偷了酒,这才让两个孩子吃醉了,当真是我看管不严。”
齐钰是柳阔沛的上司,这话自然是不敢应的,笑着说道:“孩子们一时好奇也是有的,咱们这个年纪也常有偷家里酒尝味,过后酒醒了便也没什么事了,齐尚书实在不必抱歉。”
柳怀远醒来时便是在家中自己房里,柳恒达正在一旁翻书,看柳怀远醒过来,过来幸灾乐祸道:“哥哥当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今日是爹爹亲自去齐府接的你,你猜回来时爹爹的神情是何模样?”柳恒达耷拉着脸,皱着眉头,“就是这个样子,可吓人了!”
柳怀远这才模糊记起,自己今日晌午去齐府给齐霍庆生,三个人没忍住好奇偷喝了酒,谁知那酒喝着清甜,最后竟然醉了过去。柳怀远立马起身整理衣衫,去到书房同柳阔沛解释,谁知柳阔沛竟然没同他生气,只是淡淡道:“你如今大了,我倒也不纵着你饮酒,只是在别人府上,终究不要失了体面,做出些不合时宜的事来。齐家的那个孩子,是吏部尚书家的独子,你同他往来时一定要注意分寸,勿要发生不必要的口舌之争。”
柳怀远抬头,这才发现柳阔沛全然是对自己的教导,完全没有过问过自己的状况,柳怀远心中失落,可嘴上依旧应着。
有了一次便有二三,齐霍胆子大了起来,竟然背着家里大人去酒楼茶楼这种地方,杨宇走到门口,望着酒楼门口来往的人,打退堂鼓道:“要不咱们还是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