角的力道似乎也重了些,带来一点不容忽视的疼痛,也许这个时候,她真的变成了他更喜欢雕刻的人偶。
她紧闭的眼睫颤动,生理性的眼泪几乎溢出:“……我不是这个意思。”
她感觉自己此刻的脸都盛在他冰冷的掌心中,被他所掌控。
弧度柔美的细颈微微向上扯,呼吸变得有些滞涩,她漆黑的发丝从鬓边垂坠,染了口脂的唇角洋溢着某种不属于月海的花香,并伴随着对方凑近来的气息而轻轻吐出了柔软的言语:“我只是觉得,您偶尔任性一点其实也没什么关系。”
近在咫尺的气息骤然滞住,最后像游鱼一样,悄而声息地离去。
黑暗中,传来了他疏离而冰冷的声音:“我并没有可以任性的对象。”
眼尾的力度也随之撤去,他冷硬的掌心从她的脸侧缓缓抽离,她一愣,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可能说错了话,不禁有些无措地颤动眼睫。
这对他来说,好像是一个不可言明与揭露的秘密,是某种不能提起的真相。
但仿佛为了更加真切地展现自己的真心与虔诚一样,在他彻底收回去之前,她白瓷的脸颊便自发地、亲昵地蹭了蹭他没有温度的、冰冷的掌心:“那您就对我任性一点吧,月读大人。”
就此,他好像陷入了一阵漫长的寂静。
她忍不住问:“……您生气了吗?”
“不……”他却这样包容地说。
头顶上传来他近乎仁慈的声音:“睁开眼睛看看吧。”
她颤颤巍巍地掀开眼睫,最先看见的是他的脸。
俊雅的眉梢舒展,浅薄的嘴角似笑非笑,没有什么感情波动,也没有想象中的冷峻,一切一如既往。
但是,葳蕤的烛火好像怎么也驱散不去他身上幽深的冷意。
她仰头,对上了他微微垂下来的眼睛。
冰冷,虚无,空无一物。
他偶尔会露出这样的眼神。
——此生如同虚妄一般的神情。
对此,她微微支起身,像倾过去的火焰一样,手撑着他的胸膛,自下而上,小心翼翼地、试探性地亲吻了他的嘴角一下。
一旁的镜面映照出他们交叠了一瞬又错开的身影,而他面上的微笑没有动摇分毫。
但是殿外的月海好像开始咿呀咿呀哟地晃荡,星光浮沉,纤细的瞳孔微动,他的眼底好像终于虚虚地映出了她的模样。
一张昳丽而艳美的脸。
由他亲手描绘的杰作。
对此,他维持着没有波动的表情,突然发出了无悲无喜的叹息:“势夜啊……”
说罢,轻轻将她推开,起身,他在她游移而来的目光中一言不发地踏碎了烛光远去了。
他离去的步伐很平稳,像雾一样悄无声息,但是月海的链漪却一圈圈震荡地扩散开来,然后随着他彻底消失在月光中的身影落荒而逃一般地褪去。
明日朝沉默地目送他,到最后,他也没有和她一起去看她培养种植的草木。
……
第二天,明日朝发现月读送她的镜子不见了。
这真是糟糕,月海并没有来客,星之子更不可能动这些东西,她找遍了整座行宫,都没有找到它。
到底是怎么不见的,她一无所知。
果然下次还是得如实告知那位大人吧,虽然弄丢了他送的东西很抱歉,但若是告诉他后,他一定可以帮她找到的。
她如此打算,但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月读都没有再来月海看过她。
月海没有太阳,只有永不沉溺的月亮。
没有太阳的东升西落后,她是靠月亮的阴晴圆缺判断时间的。
这对她来说并不困难,因为她以前也有过一段漫长的、以黑夜为主的岁月。
她感觉好像过了很久,比以往任何一次都久。
明日朝突兀地意识到,这是不是就是被打入冷宫?
若是当年她身为人类时真的如愿嫁予那位殿下成为了他的女御,是不是终有一天也会遭受如此待遇?
当然,毫无疑问,预言之神比那个人实在好太多了,好上一万倍不止,他只是有段时间没来看她罢了,而她在行宫里依旧过得很惬意舒心,就是找不到那面镜子实在让她心惶惶的,很久一段时间里,她都在行宫内外到外寻找,连星之子们都会潜进月海中帮她寻觅是否落在了深海之中。
但是依旧一无所获。
“要不,你们帮我去和月读大人说一声好了?”当她这么对怀里的星之子说的时候,对方学着明日朝端坐的仪态在她对面矮下身,任由她抱住它纤细单薄的肩膀,让它伏在自己的膝上。
但是,这样会不会被当成一种想要对方来到月海见她的理由。
明明之前才说不需要他一直来月海见她的。
他会不会怀疑她是故意弄丢镜子的,甚至在对他撒谎。
诶呀,如今都已经这么多年过去了,对方不是她当年需要附庸讨好的贵族公子,而是至高无上的神明,她也不是在平安京那样美女如云的百花丛中需要想尽办法脱颖而出的人类,她竟还总爱将人类女眷们争宠的手段代入其中。
看来在月海的时光确实太过闲了。
她最后说:“算了,我到时自己同他说吧。”
「可是,月读大人不知道何时才会再过来。」
耳边响起这样的言语时,她低头看着怀里的存在。
确认周围再无其他的身影后,她确信这是星之子的声音。
那样的“声音”无形又虚渺,不是能被耳朵确切捕捉到的,从很早之前,她就发现当自己这样触碰或抱着星之子时,好像能感觉到它们想表达的意思。
那是比上次月读过来月海时还要久些的事情了,她上次没有来得及告诉他。
当时她坐在廊上,刚做完手鞠球,就见星之子们好奇地堆在门边,看着她手里的东西。
明日朝将其试探性地一抛,漂亮的玩具轻飘飘落下,在地板上孤零零地滚了一圈,
但是,很快,有一个星之子就将其捡了起来,像叼回骨头的狗狗一样,捧着她走到了她面前。
它递还给了她。
“这东西不是这样玩的,贝贝。”她准确地叫出了自己为对方取的名字,接过后在地板上拍了两下,又往上抛了抛,演示给它看:“要这样玩,但还是谢谢你了。”
将手鞠球抱在怀里,她摸了摸对方的脸颊,仰头看着面前站立的孩子:“要一起玩吗?”
它立马噔噔噔地跑回了原本站立的地方,在其它星之子的注视中木讷地等待她的动作。
明日朝将手鞠球往那一抛,它没有抛回来,而是在抱住后又噔噔噔地跑过来递还给她。
……好像没懂呀。
接下来又是重复的操作,连接几次后她都没教会贝贝怎么玩手鞠球。
但是,玩具本身就没有什么正确的玩法,只要能感到开心或乐趣就行,很显然,至少贝贝也热衷这样的玩法,不过玩着玩着就开始乱了套,因为原本躲在门后围观的星之子好像开始不满于这场游戏只有他们两个,所以很快就像鱼群一样窜出,争取抢夺那颗手鞠球。
它们手挨手,脚挨脚,像乱哄哄的石头撞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声响。
她急急忙忙地起身走过去劝阻道:“不能吵架。”
咔嚓咔嚓,只听得一道连续的动静响起,星之子们像是按下了暂停键,一个个地滞纳,一动不动,在它们脚下有破碎的冰晶,它们整齐划一地望向声音的出处,就见贝紧紧抱着那颗手鞠球,可是它腿部的冰晶在崩裂,就像冬日里龟裂的冰面一样,只稍一瞬就全部崩毁。
它因失去了支撑而重重地摔在了地板上,但是,它紧紧抱着那颗手鞠球。
糟了。
那一刻,所有星之子好像都在这样说。
做错事了。
明日朝第一次见到那一幕显然被吓了一跳,她赶过去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办,她一边问一旁的星之子,一边拾起那孩子破碎在地的冰晶,试图将其拼凑起来,她甚至让它们去找月读。
但是,那孩子却不慌不忙,而是趴在地上,使劲将怀里紧抱的手鞠球递给她。
明日朝将它揣进怀里时,它尚未破碎的身影在她的膝上伏得越来越低,越来越低,最后干脆直接躺下来,将冰凉冷硬的脑袋埋进她的怀里,像一颗蜷缩在贝壳里的珍珠一样。
也是那一瞬,她又听到了那样无形的絮语:「母亲。」
——「母亲……」
——「给你……」
她猛然一惊。
不等她反应,周围的星之子就赶来,像是抢救和弥补一样,有条不紊地拾起了那截破碎的晶体,连同贝贝一起从她怀里抱出来,将其带去了廊外的月海中,抛进了深海之中。
她感觉有冰冷的手掌轻轻牵上了她的手。
低头望去时,最初回应了她的呼唤的星之子仰头望来,发出了无声的安抚:「请不用担心,很快就会好的。」
“……”
明日朝确认了好几遍,才发现自己真的能通过触碰它们而听懂它们的语言了。
到了晚些的时候,她坐在殿里,突然听到廊外传来哗啦哗啦的水声。
侧头望去,巨大的圆月下,披着一身红纹白衣的星之子安静地立在那。
是贝贝。
与早些时候不同,它的双腿已经完好如初,没有留下一丝崩裂的痕迹。
她拍了拍一旁的地板,示意它过来。
对方安静了一瞬,既而慢慢地走过来。
她看着站立在她面前的孩子,朝它张开了双手。
她低下头问:“原来你们也会受伤呀,疼吗?”
「不会,月海没有赋予我们疼痛的机能。」
木讷而单调的言语。
「只要核心不被破坏,我们就能在月海获得无数次修复和重生。」
明日朝轻抚着它的背和长发,感觉自己像在摸一块棱角分明的石头,但是它又开始不断地这样唤她了:「母亲……」
「母亲。」
“……”
「母亲」这个称呼让她不知所措。
虽说曾经梦想过成为某个人的妻子、为他诞下子嗣,但因为人类时的经历,她对成为「母亲」这样的角色还是有着一种天然的、矛盾的抵触。
她自觉自己是很难当一个好母亲的。
她也不知道它为什么要叫她「母亲」。
她问:“为什么要称呼我为「母亲」呢?你们诞生于月海,‘母亲’应该是月读大人才对。”
对此,它用坚硬的双手微微抱紧了她。
那个时候,它不再执着于早些时候的那颗手鞠球,那些原本乱哄哄互相争夺的星之子们也仿佛感到愧疚而反省一样,没有出现在她的面前。
殿内很安静。
月光映照出的只有他们的身影。
它说:「因为我们爱着月读大人,而月读大人爱着您。」
“……爱?”
这个字眼让她微愣。
「嗯,爱。」
她忍不住笑着摸了摸它的脸颊:“这个理由太过蒙昩了,若月读大人对我的能称之为爱,那他一定不止爱着我,他也同样爱着你们,甚至更甚。”
「那是不一样的。」
它说:「我们都能感觉到。」
被她抱在怀里的孩子好像已经不再那么冰冷,她的温度渡过去,它无形的声音也仿佛是通过触碰的温度传递的:「我曾经忌妒过一个星之子——是的,就算是神明的造物,竟然也会有这种感情,我们原本都是从月读大人的月海中诞生的星辰,自我们初生起,月读大人就告诉过我们,我们每个星之子都有可能创造出自己的星海,就像月读大人所创造出的月海连结着命运之河一样而可以窥探天命的走向,他说,我们每个星之子都可能从广阔的命运之河里找到自己的命星,但是,在那个星之子出现之前,我们没有一个做到。」
「那个星之子创造了属于自己的星海,从冰冷的星之子蜕变成了像您一样拥有温度的神使,他理所当然地获得了月读大人独特的宠爱,还得到月读大人赐予的名字,他是月读大人最钟爱的孩子……我们能感受到,那是不一样的……」
它机械地重复道:「那是不一样的……」
「但最后竟然还自毁星海离开了月读大人去往人间,多么令我忌妒而憎恶的兄弟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