谧,遍布斑驳的花雨和光影,数十道鸟居上朱红烫金的诗笺借由蹁跹的日光尽数刻在了她的身上。
某一刻,她突然停下脚步来,回头。
枝桠上的鸟雀被惊扰,纷纷飞离了枝头。
弯月的银辉在周身沉浮,深蓝如墨的长发披着繁复的御袍,外形高挑的男人年轻而俊朗,分明还残留着些许青涩的眉眼深邃又肃穆,冰冷得异常,就像鬼斧神工的神像,第一眼望过去时让她不自觉地屏息敛声。
第二眼,她从他抬眼来时疏离而淡漠的眼神中窥到了一丝与须佐之男和月读相通的影子。
他比她所认识的神明正符合神祗的想象。
冰冷,肃穆,庄重,又威严。
“……你是?”
“吾名荒,来自高天原之神祗。”
他低缓而平静的声音很契合他给人的第一感觉,很轻,却很有重量,但是,他下一句话就让明日朝没忍住笑了出来:“吾师月读让我来人间协助你。”
“啊,月读大人真是的。”无奈的语气,她弯了弯眼睛,没忍住抬手挽袖掩了两声笑,对方冷淡而疏离的目光似乎因此从她无名指上的冷戒上掠过。
明日朝说:“原来您就是荒大人,我听说过您的名讳,我是势夜,这是月读大人赐予我的名字,您也可以叫我明日朝,接下来请多关照。”
他冷淡地“嗯”了一声,神情没有变化分毫,叫人难以捉摸。
在真正见到荒之前,明日朝对他的定义是“月读最喜爱的孩子”,是“预言天赋最高的星之子”,她想象过月读偏爱的孩子、那些可爱的孩子们忌妒的对象会是怎样的形象,没想到竟是如此的……不苟言笑。
虽说是预言之神的弟子和孩子,但是荒不是八面玲珑、擅长言谈的类型,她尝试过和他聊天谈笑,尝试过窥探他的好恶与他拉近关系,但是他往往不假辞色,连一个冰冷的眼神都没给她,其肃穆沉默的模样如同冰冷的石像本身,容易让她联想到曾经严苛教导她的神官。
她向来不是很擅长应付这一类长辈的角色,明日朝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和他相处。
好在神明来无影去无踪,神秘又无形,并不是时刻跟在她身边,他和月读口中的协助还没个具体,他似乎也有自己的职责所在。
“疼吗?”
轻轻握住一只骨瘦如柴的手,她端坐在简陋的草屋里,询问生病的人。
在前往狭间时路过最后一个村子,明日朝帮忙超度安葬了一位病人。
临死时受病痛摧残的人类掉光了头发,变得瘦骨嶙峋的,连喘气都像破了口的风琴箱一样变得尖锐而粗糙,好像连呼吸都已是一种折磨。
没有家人和子嗣,生前做为游医大半辈子都在拯救他人,最后自己却被病人传染了难以治愈的疾病而迎来了死亡的终点。
“比病痛更折磨人的是他人的言语。”
在尚且清醒还能说话的时候,他向她哭泣着诉苦:“他们嘲笑我没有头发,他们说怎么连我都染上了病?他们已经不相信我的医术,我在最后难道连这点价值都要被否定吗?”
“医者不自医,请不要过度苛责自己。”她安慰他。
他摇了摇头,说:“我讨厌所有人,我好痛苦,我好憎恨。”
他说:“我自认当了一辈子好人,我将行医拯救他人当成一项使命,可是如今,我却开始讨厌这个世界,讨厌看到你们这些健康的人,讨厌你们在阳光下的笑容,为什么只有我必须这样去死?为什么到最后,我会变成这样心生怨恨的人?为什么我感觉自己变得如此丑陋?好憎恨,好憎恨这样憎恶着他人的自己,原来我也有这样丑恶怨毒的模样。”
“没有关系,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在我看来,你其实是那么伟大,所以,安心休息一会吧。”
轻轻抚上对方枯稿而苍白的脸,她一直陪在他身边,直到最后咽气,轻轻抱住了对方,为逝去的人合上了眼。
荒的出现悄无声息,就像月光游离而来,抱手倚着门框,其高挑的影子几乎顶到草屋的木梁,让她不要再耽搁时间。
“离狭间越来越近,你的速度却越来越慢,你在害怕什么?”
他很犀利,也很尖锐,一点都不圆滑,一股公事公办的作风,听上去更像是某种警示与督促。
“若是害怕狭间的蛇神,当初又为何要来?”
她回头,色彩冷郁的神明几乎遮蔽了屋外所有的日光。
她感到不知所措,就像当初面对那位严厉训戒她的神官一样。
双方的沉默来得突然,明日朝半晌后才点了点头,笑着安抚他说:“别担心,我会去的。”
“即便我不喜欢那里。”
她不喜欢狭间。
八岐大蛇大概也不会喜欢。
但她不仅仅不喜欢狭间,或许连带周围那片土地也不太喜欢,即便那里有着郁郁葱葱的绿意和漂亮的落樱。
明日朝再次前往那里时,却惊讶地发现如今在那附近竟有人类居住,而且还不少,规模甚至逼近一座城邦。
据荒所说,如今狭间有异动,但是这附近却像台风眼的中心一样诡异的风平浪静,早些年,各地人类为争夺领土建立政权而聚集,很多不知情的人类将其平和当成神明的庇护,开始往这里迁陡,目前当地由一位豪坤城主管理统治,一直颇为安定。
但明日朝以巫女的身份进入城邦后,还没来得及打听和探查清楚,当晚就听闻豪坤的孩子失踪了。
她叹了口气,拿起自己弓和箭,在离开前脚步一顿,随即又提起早些时候城外买的点心,往夜色里走去。
火光在燃,士兵们举着火把争相奔走在城中的各处,莹亮的暖色划过草丛,明日朝拿着不久前向城主讨要的东西,依据寻人的阴阳术指示,迈向了城外。
找到城主的孩子对她来说不是一件难事。
拨开夏夜的草丛,绿意疯长的草坡上好似漫起烧却的迷雾,萤火虫的光晕在逐渐升腾而来的气中隐去,她听到黑暗中有窸窸窣窣的动静响起,像某种动物爬行的声音,而独自猫在河边哭泣的男孩还是五、六岁的年纪。
“是长髓彦大人吗?”她轻轻出声。
小兽般的泣音戛然而止,一双被泪水染亮的眼睛如初生的幼鹿望来。
走过去,单膝蹲下,牵住他的手,她从善如流地笑道:“我是势夜,今天来到城里的巫女,现在城里的人都在找您,您怎么自己到这儿来了?”
小小的孩子哭红了眼,只是茫然地摇了摇头。
她将其抱进怀里,站起来往来时的路走回去,很快,臂弯里的孩子就哭累睡着了。
但是,周围的雾气变得愈发浓厚起来,夏夜的风呼啸而起,流动的空气好像被抽干了温度,她感受到脚下疯长的杂草胡乱地低伏,取而代之的,有什么冷硬的东西蜿蜒地爬上了她的脚踝。
对此,明日朝只是说:“就算你不这样做,我也会来的,所以你不要对这些人类动手。”
【哦呀?何出此言?】
似笑非笑的声音从漆黑的迷雾中传来。
黑暗中,无形的气流卷来夏夜烧却的雾气,朦朦胧胧间,好像有人影在凝聚,成形。
她感觉到身后有什么轻轻地倚过来,一根又一根手指冰冷而尖锐,就像弹琴一样,戏弄似的搭在了她的肩上。
【这可不是我能控制的,我现在可还离不开狭间,但这片土地从数千年前起就已被我的血和瘴气浸染,难道无知的人类自己闯入了危险的森林里而被杀死,最终也要怪罪到我的头上吗?】
明日朝没有戳穿这个孩子是如何独自穿过城门的看守来到城外的,只是将手中提着的点心轻轻放下,说:“给你带的东西。”
【什么?】
“礼物,用神明的话来说,你当成是供品也行,近来人类中兴起的点心,你应该会喜欢的。”
说罢,她直起身,没有再理会身后的声音,径直便往前走了。
因为找回了城主的孩子,明日朝一夜之间成为了城里尊贵的客人,得以暂时留下以享受城主的报恩。
接下来几天她在城中打听了一下情况后才知道,如今会占卜驱魔的术师或巫女很容易得到城主的青睐,当今的城主早年本只是颇有家产的猎户,因为所在的村庄夹在两个城邦之间而饱受战乱之苦后,便带着父老乡亲另寻他乡。
途中,他得到了高天神明的指引,让他一路前往这里安邦定国,并要求他散尽家财广招能人术师,清除周围的妖祟魔瘴,方能在此地安居乐业。
明日朝不确定那位来自高天的神明是否是遵从月读的旨意,她也不确定如今这片封印着蛇神的狭间所在的土地就算表面上没有了妖邪魔瘴,又是否适合人类生存。
在城中的第四夜,她借了笔和墨写下拜帖,准备次日去拜访城中远近闻名的术师。
但是,某一刻,桌案上的墨水被打翻,漆黑的色彩铺展开来,摇曳的烛光伴随着扭曲而来的影子在地上恣意地蜿蜒,明日朝突然被一股不容拒绝的力量拉扯着按倒在地的时候,屋中竖起的折合屏风描绘着绽放的桃花,也虚虚地映出了另一个身影。
她的胸口剧烈地起伏了一下,看见有雪白而柔顺的长发如瀑般纷纷扰扰地垂下,拂过了对方的眉眼和她的眼帘。
在夜里突然袭击她的家伙既不是好色之徒或有坏心的人类,也不是丑陋憎恶她的妖物,相反,那是不可冒犯亵渎的存在。
俊美分明的脸庞在朦胧的夜色中侧首,冷梅的香气伴随着倾落的长发萦绕而来,艳丽的红彩就像冬夜绽放的红梅,洋洋洒洒地泼在了雪白的衣饰上。
梅色的瞳孔漫不经心地偏移至狭长而妖异的眼角,又随着纤长而细密的眼睫而漫不经心地垂下,他的面容变得有些苍白而瘦削,因而显得冷艳和清冽。
一种阴郁而锋利的美。
但即便面貌有了些许不同,她还是一眼认出了这是八岐大蛇。
惊骇之余,她依旧紧紧地攥着自己手中的毛笔,仿佛那是目前唯一能给她力量的东西。
但将她连着双手一起按倒在地的力量大得让她动弹不得,很显然,他已经有了经验,她一时间无法像之前那样用箭刺穿他的喉咙了。
对此,他浅薄的嘴角似笑非笑,唇间金色的蛇鳞若隐若现,其优美有力的颈项正随着偏头而拉扯得微微紧绷,被一条黑金的长蛇刺目地盘旋绕过。
他说:“你竟然用那种人类的食物就想要打发我?”
“难道你不喜欢吗?”她看着上方居高临下笼罩而来的影子,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是你喜欢的樱饼,未来的你会很喜欢的。”
他的表情没有变化,苍白如没有生气的石像。
她无法窥探他的情绪。
柔软的白袍依着淡淡的紫袖覆盖着她由火鼠裘而制成的白衣和绯袴,对于他出现在这里,她的心里不可抑制地涌现出几分危机感。
但他却仿佛已经看穿了她的忧虑一般,用一种轻漫而讥诮的语调说:“如今出现在这的也只是一道虚影分|身,狭间目前的松动也只能泄出一丝神力做到这种程度,这样说会让你安心一点吗?”
当然不。
她挣了挣分别被按在耳畔的手:“放开我。”
“还是说,你要亲自进狭间来看看?”
偏头,他微微眯眼,没有了惯性的笑,如今细微耷拉的嘴角仿佛已经很久没有笑过:“看看我当初被天羽羽斩摧毁了神格的神躯如今还是如同饿殍残骨一般被钉死在那凝滞而没有尽头的时空中,这样你是否会觉得安心痛快一点?”
说话怎么这么奇怪?
她微微蹙起了眉头:“我知道了,你先放开我。”
这时,屋外传来侍女的声音:“势夜大人,刚才听到这边传来不小的动静,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没有。”她不动了,目光警惕地落在门扉外映出的影子上:“只是我自己不小心打翻了墨水,不要紧,你先下去吧。”
“是。”门扉上的影子低伏下去,很快就消失了。
等到周围安静了下来,她才警告似的说:“城中设有结界,你莫要搞太大的动作。”
“你们人类那点把戏难道还妄想窥到神明之姿吗?”他毫不掩饰自己的轻蔑。
他说话的声音总是很轻,语调相当从容和优雅,仿佛在念一首和歌和诗:“不过即便如此,我还是奉劝你赶紧让他们离开这里,这里可是狭间的所在,是我这样的大恶神的封印之地,你不怕他们哪天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