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卞荆想的一样,这辆马车与他几年前入山时乘坐的极为相似,内部都有着巨大的空间,只不过这辆马车内部的宅院显然更大,是一座由南北两处宅子组成的建筑群,建筑风格也截然不同。
南宅布局严谨、装饰精致,北宅规模广阔、简朴大气,都是三进的宅院。除了正房和厢房采用单檐硬山顶的架构,两侧还建有数个大小院落,绣楼、戏台分布其中。
这么一大片的屋子,别说他们十几个人,恐怕几百人都住得下。
但进入马车之后,最夺人目光的,还是南北两宅之间的天井中,那棵巨大的渡落仙树。
枝叶向四面八方舒展,洁白如云的渡落花密密匝匝地相互交叠,像是一把巨伞撑在了天地之间。
此时的众人,都聚集在了这棵渡落仙树的附近。有的不拘小节,比如刘峥,直接坐在了地上。有的讲究些,就靠着两侧的廊柱抱臂站立。什么模样的都有,但所有人的目光都往中间汇聚,梅子田正背对树干站在那里。
他的身形并不突出,远远看去甚至有些臃肿,但不知为什么,在人群中莫名显得沉稳又可靠。
周樟宁和卞荆是最后到的,他们俩自觉地找了一个角落蹲着,准备听接下来的安排。
谢师兄说,赵瀞辞他们已经在这里了,那他们人呢?
卞荆心里想着,眼神四处梭巡,一抬头,突然发现对面二楼的木阑干上,坐了一个人。
他穿着一身雪白的衣裳,背靠廊柱,双腿弯曲交叠着踩在阑干上,双手虚抱着膝盖,身体微微侧身,看向院中的梅子田,整个人轻巧得像一只鹤鸟,几乎没有重量。
是赵瀞辞。
卞荆第一眼就确认了。
他好像长高了很多,四肢变得修长,衣袖里露出的手腕纤细,仿佛轻轻一掰就会折断。他也比入山时更瘦了,脸颊看不出一丝圆润,黑白分明的眉眼精致,却没什么光彩。
像个精致的神偶。
似乎是察觉到了注视,赵瀞辞眼睛动了动,往天井的角落里一瞥,恰好跟卞荆四目相对,不由得一怔。
他没想到会在这个地方看见卞荆。
与那双眼睛对上的瞬间,赵瀞辞不可避免地回想起了平淮城的幼年时光。一切宁静、幸福、无助、痛苦的日子,都像一道光在眼前一一划过,快到无法捕捉,却让他心口紧绷。
日复一日的修行就像是水中的泥沙,将赵瀞辞心底开裂的河床一层层掩盖,但此刻对视的这一眼,就像是那骤然而来的汹涌水流,所有的淤泥、石子被冲开之后,河底幽深的裂隙几乎要将一切吞噬。
父亲的死亡无疑将赵瀞辞的人生割裂成了两段,一边是无忧无虑的杂货铺子少东家,一边是以泪濯剑的少年剑修。他在离家前放火烧毁了一切,至此,前一段的人生只剩下了两件东西。
一是父亲的坟茔,二就是眼前的卞荆。
阿荆变了好多。
赵瀞辞眨了眨眼,忍不住想。
倒不是说样貌的变化,而是卞荆的眼睛里多了神采,能从中看见掩藏不住的讶异与迟疑。好像比从前活泼了不少,是这几年过得很开心,还是遇见了新的朋友?
赵瀞辞眼神一飘,看见了卞荆身边背着长刀的周樟宁。他仗着自己个子高,歪着身子,把手肘支在了卞荆的肩膀上,像是把他当成了一根拐棍。
想到此处,赵瀞辞忍不住轻笑了一声,他冲着卞荆点点头,算是打招呼,随即便移开了目光。
此时,站在天井中央的梅子田开口说话了。他的声音厚实,说的话也像是经过了长时间的考虑。
“尘世梁国的锡川县,地方很大,主要有商玉、敬城、涞阳、云岩四个较大的城镇组成。由于山川阻隔,城镇之间相距很远。因此,我们进行调查,就要兵分四路。”
说着,梅子田从袖中取出了四枚手掌大小的黑色树皮灵符,与分发到众人手中的灵符不同的是,它们的边缘有一圈金色的纹样。
“这是四枚可以同时传递数十条讯息的灵符,我会将他分发给四路的领队,用以传讯。商玉镇、敬城镇由我和谢师弟分别带领,涞阳镇交给松瀑峰的刘峥。”
一旁的刘峥闻言,起身走到梅子田身边,先是行了一礼,随即接过了金边灵符。
“至于云岩镇……”梅子田手握灵符,四周转了一圈,最后抬头看向二楼凭栏而坐的白衣少年,高声道,“赵瀞辞?”
“我在。”
清澈的嗓音响起,少年一个翻身,就从二楼落到了天井的中央。
少年剑修身手矫健,右手握着一把玄青色的长剑,衣袖翻飞间的身姿让在场的众人眼睛不由得一亮。
“赵瀞辞,云岩镇就由你带着人去吧。”
“是。”
确定了四路领队的人,接下来便是各峰弟子的安排。
这其实并不难,首先,松瀑峰的五位弟子是必然要分开的,他们或多或少都有炼药的本事,身上也带着各类丹药。一旦遇到危险的情况,他们至少能够保证同伴性命无虞。
而一些修为较高的弟子,比如太衡峰的公良文秀与松瀑峰的郑冬子,也要各自分开,以均衡各路的战力。
因此,在师兄师姐各自散开之后,柳茵茵木着一张脸走到了赵瀞辞的面前。没办法,除了这小子,其他的领队都有各自相熟的炼药师,早就勾搭好了,哪里还有自己的位置。
柳茵茵暗自叹了口气,跟赵瀞辞无声地对视了一会,两个人就达成了默契,并肩站到了一起。
不过,这也不是一件坏事。柳茵茵自从进入马车,便冷眼旁观着每一个人的神色,卞荆与赵瀞辞之间的那点既陌生又熟悉的神情自然也逃不过他的眼睛。
若是他猜的没错,跟赵瀞辞在一路,不就意味着跟卞荆他们在一起么?
果然,片刻之后,赵瀞辞抬腿向卞荆的方向走去。
天井有些昏暗的角落里,蹲着两个一大一小的蘑菇,大个的蘑菇是周樟宁,他背着把长刀,皱着眉头一脸苦闷,不知道该去哪里。小个的蘑菇是卞荆,他席地而坐,一点也不着急,似乎是等着众人安排完毕,哪里缺人就往哪里钻。
反正他俩就是个添头,去哪里都行。
“阿荆,还有这位……不如跟我一起去云岩镇吧。”赵瀞辞在卞荆二人的身前站定,轻声说。
柳茵茵站在他的身后,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一幕。
“行啊没问题!我叫周樟宁,兄弟怎么称呼?”周樟宁几乎马上就活了过来,兴高采烈地揽住了赵瀞辞的肩膀,片刻后突然顿住,迟疑地问道,“难道是赵……师兄?”
赵瀞辞像是被逗乐了,摇头说:“直接叫我的名字吧。你师承飞绝峰主李存,按理说是我的师叔,怎么会叫我师兄呢?”
“唉——还是叫名字吧,这样最好!渡落山这几个山头的辈分,我是闹不明白了。”
“你们,先前都认识吗?”赵瀞辞看了看面前的三人,觉得他们相互之间似乎很熟悉,有一种十分融洽的氛围。
“当然。柳茵茵恐怕谁都认识。至于这小子——”周樟宁双手往卞荆的肋下一伸,像拔蘑菇一般,将他整个人都拎了起来,支在半空中,“我跟他在衡灵镇一同修行了五年,熟得不能再熟了。”
他这一动作,算是直接将卞荆拎到了赵瀞辞的面前,两人鼻子差点撞到一起,被迫对视一眼,又齐齐移开了目光。
“那就一起吧。不过,我至今还没有突破灵窍境,说不定会拖你们后腿。”卞荆忍不住挠了挠头,乌黑茂盛的长发像是绒尾堆在他的脑后。
“对哦,这好像是个问题。我看其他几路人,都有灵宝境修士在,遇见危险可以兜个底,我们这里一群臭鱼烂虾,一个灵光境,一个灵窍境,再加一个灵台境,”周樟宁指指柳茵茵又指指自己,说道,“不会被人一锅端了吧。”
柳茵茵忍不住瞪了一眼,说:“你要说自己是臭鱼烂虾,也别带上我啊!况且……谁说我们没有灵宝境修士了。”
“谁啊?在哪?”
脑子一根筋的周樟宁迟迟没有反应过来。
“我呀。我是灵宝境。”
赵瀞辞伸出手指指向了自己,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
他的眉眼长得十分精致,阳光打在雪白的面颊上,能看见一层金色的细小绒毛,黑色绸缎般的头发垂落在肩头,漂亮得简直像个画里走出来的人。
周樟宁看得一愣,随即伸手怒搓了一阵卞荆的头发。
他到底是哪里认识的赵瀞辞,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人。
“你、你们好。请问,能带上我吗?”
玩笑间,一个轻微到如同蚊子叫一般的声音响起,赵瀞辞四人不由得转身去看。
发现身后不远处的廊柱边上,不知什么时候,站着一个穿着豆绿色衣裙,腰间挂着黑色狮脸面具的少女。
她的目光下落,双手有些紧张地握在一起,两条乌黑的蓬松长辫垂落在身前,正是太衡峰的杨云珂。
“其他的几处都已经有五个人了,我不能加入,你们能带我一起吗,我能帮上忙的。虽然我现在只有灵窍境,但我有灵宝境的灵兽,一共三只。”杨云珂磕磕巴巴地说着,神情有些着急,脑门上浮起了一层细细的汗珠。
她倒不是担心被拒绝,毕竟有赵瀞辞在,他曾经帮自己采过月无草,一定是个热心的人。
只是,他们四个一起转过身,目光炯炯地盯着自己,不免让人有些局促。
“嘶——”柳茵茵和周樟宁闻言,倒吸了一口冷气。
三只灵宝境的灵兽,这是什么概念,恐怕能抵得上一名灵域境的修士了。这又是哪里来的神仙!
这一趟,绝对稳了!
唰的一下,柳茵茵和周樟宁用热烈的目光盯向了赵瀞辞。眼神之坚定炽热,几乎让他感觉自己的背后在灼烧。
这还犹豫什么,赶紧答应她,快!
“好,一起走吧。”赵瀞辞对杨云珂点了点头。
卞荆看看脸颊微红的杨云珂,再看看压抑不住兴奋相互击掌的柳茵茵和周樟宁,最后看了看一脸平静的赵瀞辞,决定继续沉默。
不知道该说什么。
虽然同伴的实力完全超出了预期,但他总有一种隐隐的忐忑,这一趟下山,恐怕不会太顺利。
过了片刻,渡落山众人分配好各自前往的目的地,梅子田才开口表示,到达梁国的锡川县需要整整一天一夜的时间,也就是说,所有人需要在马车里休息一个夜晚,而各个领队也可以利用这段时间进行人员和行程的安排。
从明日开始,马车会陆续经过商玉、敬城、涞阳以及云岩四个城镇,众人将依次下车。
梅子田交代完此次下山的具体事项后,便在周围的宅院安排了临时休憩的场所,卞荆五人最后被安置在南宅东边的一个小院落里休息。
这院落的东西两侧是厢房,北面有一个半开着的小佛堂,挂了一幅观音像。院落中间则种着一小片翠色的竹林。
杨云珂独自一人先住进了西侧的厢房,卞荆四人就在竹林中的石桌旁围坐了下来。
最初的兴奋过后,四个人此时坐在一起,颇有些相顾无言的意味。
周樟宁取下背后的长刀,将它靠在石桌边上,随即抓抓头发,率先说道:“那个……我们是不是该有个计划,比如下车之后先去哪里?我看梅师兄他们把商玉镇的地形图都准备好了,不是说要救人吗,是不是得先大范围搜寻一下?”
“不用,”赵瀞辞摇了摇头,“救人其实只是个说法,按照梅子田的描述,城镇屋舍被完全淹没,幸存者恐怕寥寥无几。而且,我们并不是第一批到达那里的修士,以目前这种不疾不徐的行进速度,我们的目的应该还是以调查水灾本身为主。”
言下之意便是,能救的人肯定已经被救起,救不了的已经来不及了。梅子田说要救人,其实不过是让众人多留心一些,看看是否有未被发现的幸存者。
“我也是这么想的。就是不知道,他们口中水灾的蹊跷之处,究竟探知了多少。是探明真相后给我们出了道题,还是果真那么隐蔽,想让我们去碰碰运气。”柳茵茵思索着附和。
“不会是前者,山主没那么无聊。”赵瀞辞对于渡落山的认知,在某种程度上要比其他人更深,“如果只是为了让新弟子下山见见世面,没必要安排这么多灵台境以上的修士。但情况究竟如何,只能到地方再看。”
他们三人说话间,一声不吭的卞荆突然取出了纸笔,开始趴在石桌写写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