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风雪又至。
仅剩下的这座农家小院周边燃起了火堆,茅棚那边的哭声渐渐小了,被淹没在了踩着风雪吱呀吱呀的脚步声中。
小院里,两个人影扒着矮墙,丝毫不惧这迎头砸下的漫天雪花,叽叽咕咕地交流着。
“看清他们身上的铠甲了吗?黑色的……还有武器……”
暗色里,霍英眼里倒影着院墙外簇簇燃起了篝火,视线却仅锁住不远处守夜的黑甲士兵。
傍晚时,裴勇领着一半的人先行离开,具体是做什么霍英并不知晓,他的人有一半被抽调去了清源县,剩下的一半跟他一起留在洪庙村迎击流寇。
所以这些人是怎么拿到的铠甲武器,又是在什么地方找到的,他一点消息都不知道。
一想到这个就来气。
“顾清河故意把我的人丢清源县里,哼,黑心肝的。”霍英呸了呸刮进嘴里的雪花,骂了一句。
林渔的注意力都在那黑甲士兵身上,没理会霍英的骂骂咧咧,她不出声,倒是有人听不下去了,从矮墙外面探头回骂。
“你行了吧霍英,真当先生不知道你是啥心思?”
霍英一点也不意外地拖长了音调,“哎哟喂,这是谁啊,大半夜地躲这里听墙角。”
说话间还故意一挥衣袖,矮墙上泥土混着积雪全拍向了对方。
冯云野偏头躲开,哪怕他躲闪的速度够快,依然有泥巴撒他衣服上,嘴角直抽,咬牙切齿,“霍英!”
这人还真是,贱。
说话贱,做事也贱。
一堵墙本就矮,两人站在墙边,隔墙对骂,骂着骂着还动起了手,一时间,墙土积雪飞扬,掌声嚯嚯,拳脚越过墙头,打得有来有往,守在墙外的黑甲军都挪步远离了。
林渔吃了一嘴的墙灰,积雪也兜投了她一头一脸,怪只怪她现在的个子矮,速度也跟不上。
那两人都比矮墙高一头,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林渔想要好好研究黑甲武器的心此时也没了,艰难地挪到一边拍掉脑门上的冰凉。
看着那隔着墙打不过瘾直接约战的两人,林渔无语地摇摇头,顺便把头发上沾着的泥巴给抖下来。
她才刚回复点走路的力气,心里一直挂着那黑甲,便撑着身体出来看看,不曾想霍英这货还是不经激,三言两语就让墙外的人给引走了。
听着矮墙外阵阵的呼好声,林渔决定回屋子继续躺着。
她这情况再躺一晚,明天就能恢复了,这么一想她便迈开步子一点点朝屋子那边挪,没挪出几步就猛然止步,目光警惕地盯着自己的屋门口。
都怪霍英,闹得这里一地鸡毛的,搞得她都失了警惕心,此时才发现屋门口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多了个人。
暗光里站着的人一袭墨色披风很好地将自己的身形隐匿其中,哪怕此时光线不好,林渔也能敏锐地感应到对方的视线正落在她身上。
院外打斗高呼喝彩声一阵接着一阵,院内却安静得让人心惊胆战,林渔站定没动,眯着眼盯着那边。
无声对视。
她倒要看看这人能忍多久。
半响那人才动了,身影从暗光阴影里缓步而出,声音温雅,“林姑娘。”
林渔:“……”
“顾先生。”
原本僵硬无力的腿突然有力气了,眼看着那人朝自己这边缓步而来,林渔果断地抬腿几步便走上台阶,一把推开了房门,吱呀一声,门被大力推开时,屋内那盏散发出微弱灯光的油灯差点灭了。
林渔想要直接反手关门的,转念一想,她紧张什么?怎么刚才一阵心虚?
“嘶……”后知后觉,腿好疼,那股子酸软无力感来得更凶猛了,奈何她不愿在来人面前示弱,便趁机倚靠在门口,故作轻松道,“先生有何事?”
她躲什么呢?
林渔绝对不会承认自己刚才看到对方要朝自己靠近时,浑身汗毛差点炸起来了,要是她恢复了体力早一溜烟跑了。
这人靠近不得。
两次碰到都吐血,她怕再次被碰瓷。
林渔内心戚戚然,眼里瞬间满是警惕。
就见那人再次靠近屋门,距离自己三步远的时候站定,林渔这才看清,他手里端着个托盘,里面是几个碗碟。
“阿娘做好了晚饭,我给姑娘你送过来了。”
对方声音不缓不急,仿佛压根感应不到林渔浑身的抗拒,询问道,“我可以进去吗?”
挡在门口的林渔:“……”
目光在他手里的托盘上扫了两眼,大方道,“可以。”
她还能怎么的?
她如今都只能靠着这道门才能站稳,她也想直接从对方手里夺过托盘再帅气地甩上门呢。
“好。”就见青年侧身从她面前走过去,将晚餐送进了她的房间。
林渔看着他进去的背影,趁机站稳了些,见对方放下托盘,却没立马出来,林渔挑眉,不知道对方要做什么。
却见室内油灯突然亮了一些,原来是青年站在桌子旁边拨了一下灯芯。
“姑娘还是进来吃饭吧,晚饭要凉了。”
“嗯。”林渔应着,人却没动。
顾清河拨完灯芯才转过身来,清俊的面容呈现在林渔面前,披风宽大,却越发显得他身形消瘦,更别说此时他脸色是不正常的苍白,跟记忆里那一步三咳嗽的形象越发像了。
林渔心里直打鼓,意识到他又要开口,生怕下一秒他就要喷血,赶紧出声,“我马上就吃。”
这人难道还要盯着她吃饭不成?
顾清河果然是盯着林渔吃完饭的,林渔咬着牙挪步到桌前,在对方的目光注视下吃完了最为煎熬的一顿饭,无他,实在是对方坐着就是不走,哪怕两人短短几句话说完,他也没起身离开。
屋外不远处,葛思业弹了下顾二郎的后脑勺,“这下满意了吧?”
葛思业今晚上可是任重道远,顾家这位小公子悄悄跟他说让他帮个忙,他还以为是干什么呢?没想到是干这事儿。
为了给先生和小娘子制造相处机会,他把冯云野使唤出去,忽悠走了牛皮糖霍英,这才有了现在的好结果。
摸着顾二郎毛茸茸的小脑袋,葛思业心道,果然是先生的亲弟弟,一脉相承的脑子灵活。
若是霍英在这里,甭想什么岁月静好了。
顾二郎满意地点头,这才折回厨房那边,一路上他连步伐都轻快了许多,葛思业跟在他身后小小声,“霍英真是小娘子的大表哥啊?”
顾二郎一整天都被好几个人私下里打听过了,他怎么可能泄漏嫂嫂的秘密呢?尽管霍英是大表哥这事儿整个洪庙村的人都知道,但有些私事还是不能从他嘴里说出去。
于是葛思业又领略到了顾家小郎君过河拆桥用完就扔的手段,张嘴忽悠几句却硬是没个重点。
葛思业:“!”
确认过了,是先生的亲弟弟无疑。
霍英的表妹怎么可能会流落到这里?且她还姓林,连名字都是一模一样的。
葛思业脸上带着笑,心里却一点都不平静。
他相信任何一个听到这个名字的人都不会太平静。
然而眼前有着相同名字的小娘子才十五岁。
身高体型模样都骗不了人。
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人。
不可能的!
……
晚间风雪更大了,霍英翻墙而入,一场架打得是酣畅淋漓。
他把林渔敲醒,劈头盖脸就是一句,“他们果然起疑了。”
外人还以为他受不得激,被冯云野两句话就给激出去打了一架,打架肯定是要打,这火窝在他心口不发泄出来他就不姓霍。
冯云野试图从他嘴里套消息,他也反过来在对方口中也知道了不少。
谁会是个傻子呢?
冯云野还以为自己是出息了,能从他嘴里套话了。
结果……
啧!
明明是林渔故意让他出去打一架套话的。
你套我套大家一起套呗。
霍英抖掉身上的雪花,在一旁炭盆里烤着火,顺便收拾一下身上的伤,见林渔裹着被子,追问,“你呢?怎么想的?”
他是想问林渔接下来的打算。
顾清河这个人一冒出来,打乱了两人的计划。
原本两人是决定先帮着洪庙村人扛过这次流寇,保下顾家人的命,也算是还了春娘的看护之情。
接下来她便是想要去一趟漠北,看看能不能找到她唯一的亲人,她的舅舅,她母亲秦氏唯一的胞弟。
她和林玦身死之后,长宁侯大义灭亲没受到牵连,而外祖父一家所在的辰安王府受到重创。
老辰安王逝去后,秦家在朝堂上腹背受敌,舅舅秦之恒非但没能承爵还被削了职位,一家子被发配去了漠北,辰安王府就此没落。
从她得知舅舅一家都在漠北后,林渔就有了要北上的打算,辰安王府受她姐弟牵连,舅舅一个文臣沦落到漠北边塞,林渔都不敢想他们会过什么日子。
既然自己的亲人尚在,原本打算还了顾家人情的林渔就要离开的。
结果冒出来了一个顾清河。
“让他查。”林渔揉着发胀的太阳穴,晚上那顿饭简直吃得是如同嚼蜡,什么味儿都没吃出来。
她知道顾清河是对她起疑了,但他能查到的也只是原主的来龙去脉罢了。
“如果要走就尽快。”霍英不想夜长梦多,药粉撒在伤口疼得他倒抽气,“冯云野那个混账东西……”
打架他是很正统的打发,但冯云野完全就是野路子,进军营之前他是江湖侠客,路子挺野的。
三两下上完药,霍英摆了个舒服的姿势,烤着火,再次哼笑,“不过他也没捞到什么好处。”说完得意地一扬下巴,“这会儿还在顾清河哪儿鬼哭狼嚎呢。”
“哼,斗不过顾清河,我还不能恶心一下他?”
林渔忍俊不禁,“出息。”
霍英哼哼几声,继续道,“那你走不走?”
说实话,问出这句话时,霍英心里还绷着一根弦,他私心里是想带林渔走的,但转念一想,如今他还在通缉令上,林渔若是跟着他走,未来堪忧。
原本霍英就打算最近回西疆看看的,他的家人还在西疆,他窝在大青山里两年,能再见挚友,已经是他最大的收获。
如果林渔继续留在这里,那她就真成那厮的媳妇儿了。
这怎么行?
霍英光是想想就要跳脚。
林渔不知道霍英想到了什么乱七八糟的,此时脸上表情诡异,还以为他脸上也受了伤,抽筋了,便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仔细瞄他,顺便问一句,“那你的那些兄弟呢?”
霍英立马将那两人共处一室的画面从脑子里挖掉,揉着脸让自己看起来正常点,“他们跟着我不安全,留在这里才是最好的选择。”
林渔确定他脸上没事,“舍得?”
霍英苦笑,“舍不得啊,出生入死这么多年的兄弟,但舍不得能有保命更重要?”
说完不禁反问,“你呢?你舍得?”
跟顾家人相处的这段时间,他算是看出来了,林渔很喜欢这里。
纵然前世浴血一生,但林渔依然对未来抱有期待,这也是他决定要跟着一起走的原因。
两人沉默了片刻,最后林渔决定,“最迟后日。”
她以实际行动来证明,她也舍得。
欠顾家的,她还清了,这里已经不需要她了。
只是她得确保自己身体无恙才能离开,否则这一路未必还能找到比魏大夫更好的医师了。
……
而此时隔着几道墙的屋子里。
“哎呀呀,疼疼疼……”冯云野也在上药,若不是有人摁着,他都要蹦起来了。
魏大夫唏嘘,“那霍统领也伤得不轻,自己拿了瓶药就走了,都没用得上老夫。”
趴着的冯云野咬牙切齿,“那是他装腔作势呢。”
魏大夫哼哼,“对,他在跟你打架之前还宰了那么多的瓦剌流寇呢,手臂上原本就有伤。”
“人家就这种情况下还能跟你打个平手,你衡量一下,自己有几斤几两?”葛思业补刀。
冯云野气不打一处来,“是是是,他是林家正统,我算哪根葱啊?”
话一出口屋子里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