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寻之静默。
三年。从初见开始,她已经在她身边待了三年,孔唯从没有一刻提起过这件事,连颜寻之都有点不记得自己当初是怎么搪塞她的,原来她从那时就对她有了防备。
她放开手,嘴角弯弯的,“我还以为这么久……我表现的很好了。”
孔唯不可置否,“我视线里看到的表现都很好。”
做样子谁不会?联邦明面上看她,她表现也很好。
颜寻之不重要,大多数时候她不在乎她怀揣着什么,自然也不会去深挖她的背后——没所谓,只是个取乐的哨兵而已。
谁都有秘密,她没那么闲,对无关的人还要查个底朝天,只是怀揣秘密的人太模糊,她也不会信任。
孔唯走了。她还有事要忙。
地面模拟已经损耗了三批实验者。
他们原本就是中途掉头,就算不考虑寿命,最大注射量下,ev积累也需要一段时间,留给他们能用的人选不多了。
桑挽音撸着袖子,在她跟曾安之间比划了下,“要不我们俩也上?”
孙业索都懒得理,“你别添乱。”桑挽音还想说什么,她看过来,“要不你也调指挥部去吧?一天天闲的没事干,反正你基础挺好,地面缺人,你上去也合适。”
桑挽音悻悻往脸上罩了本书,滑着椅子溜角落去。
孔唯在旁边翻记录,感觉有点不对,又说不上哪不对,“最近的都在这里了?下次数据什么时候出?”
孙业索说,“近期的都在。新数据得两周之后吧,曾安下周带上地面,数值稳定还得等一阵。”
孔唯点头说行,“下周数值先给我,我看完给联邦。”
可能合页用久松了,开门吱嘎一声。
颜寻之躺在床上,身体稍微动了一下。孔唯不知道进门之前她是不是在睡觉,反正这会已经醒了。
但她没动静,依旧闭着眼躺在床上,孔唯就当她没醒,照旧洗漱换衣服。
那天之后短暂的考虑过要不要换个哨兵,把颜寻之处理掉。有野心的人很容易横生枝节,她身上有实验痕迹,未经报批私自实验会落把柄,不定什么时候来制约她,留着是个隐患。
临到头,看着她的脸,又想,算了吧。
她很乖,很听话。
就算她有什么私心,就算她跟联邦有关系,谁能保证下一个送进来的哨兵就没有?她不过是在一堆矮子里挑高个,下一个人却未必有她这么顺从……
这么漂亮。
她生了一张很好看的脸,一双很亮的眼睛。
那天晚上,怀揣着这个念头进屋,孔唯还是亲吻了她,鼻尖亲密剐蹭过她的耳廓,一切消散如烟,仿佛未曾出现。
颜寻之瘙痒,微微闪躲,又扬起脖子,青筋随之滚动,像是另一种勾引。
后来调阅档案,挺干净。颜寻之边缘白塔长大,在西北二区服役,清清白白,普普通通,离高层八杆子不够远。
只有带给她腿伤的那次地面任务有点特别。
那次之前,按时间算,她空缺了差不多两次地面任务。而那之后,她就转进了后勤军备处,再也没上过地面。
洗漱出来,颜寻之已经坐在床沿。
她披散这头发,开着一盏小夜灯,没睡好,眼窝凹陷下去,眼周一圈暗红,有种楚楚可怜的意味。
“醒了?”孔唯随口关心,本来都想算了,转念觉得醒都醒了,没理由不多问一句,“清醒吗?”
颜寻之拢了拢头发,默默点头。孔唯凑上来,她顺势向后。
喘息间,孔唯叫她,“颜寻之……”
颜寻之似乎顿了顿,忽然道,“孔军官。”
“嗯?”
“我还有个名字。”她望着她,眼睛里水光荡漾,“我叫安然。”
“以前在白塔推行过一阵抚养制度,抚养我的哨向给我起过名字。”
她浅色的眼瞳里,清晰倒映出那盏亮着的小夜灯,和军官绰绰的身影。第二世的颜寻之,在她眼睛里,甚至看到那么一丝裂痕。
桑挽音来送最新数据,孔唯正忙,随手放一边。
怎么不看?桑挽音惊讶了,“哎!热乎的!”
孔唯对付道,“心慌,现在不想看,先留着吧,晚上再看。”
“……矫情。”桑挽音对此理由哑口无言,半天憋出句,“你晚上还能有机会看吗。”
事关人类返回地面,实验已经变成联邦的实验,就算是她,借阅也有时效限制。孔唯头不抬眼不睁,“你别管了,就当不知道,我一会往上打个招呼。反正总指挥都要退了,这面子还是会卖我的。”
桑挽音挑挑眉,浮出我懂的神色,比个ok走了。
孔唯马不停蹄把所有数据翻出来比对。
比对完,她申报借阅权限,然后靠在椅子上转笔。
没多久就有人来敲门,一脸殷勤,“孔军官,这实验级别最高,领袖没批,我真不敢擅自做主,还是请您先拿回来,等有时间再……”
孔唯笑了声,打断她,“你归谁管?领袖?监管?”
来跑腿的笑了笑,“我们肯定属监管……”
话音未落,那沓材料当头砸了过来!对方一惊,下意识躲开,纸页簌簌落地,孔唯走到她跟前,伸手把报告捡起来,“不用你还,我亲自去找她还。她在办公室吧?”
在办公室。
推门去质问数据造假时,监管笑眼盈盈的望着她,“那我要祝你地面实验成功吗,孔指挥官?”
第一次地上模拟已经成功。
比造福人类更直接的是,让人类能够回到地面。
比适得其反更恐怖的是,人类真的实现了回到地面。
地上派的理念是回到地面无错,但如今环境恶劣,就算能回到地面,也不过是在沙子里打滚刨一嘴黄土。
地下城级别越高,打造越贴近曾经的地面,风和日丽,阳光和煦。努力爬到了高位,为何要回那生死不定的环境中从头再来。
况且一代兵、一代将。
回到地面,孔唯或许仍然可以做引领者,联邦或许照旧是联邦,但现在那些在联邦中处于中上层的哨向呢?
都是地上派,多少人想要返回地面,多少人愿意留在地下?想要返回的都是什么人,想要留下的又是什么人?
监管说,“我以为你是聪明人,没想到在这件事上犯糊涂。也是,自己呕心沥血的事业,眼看近在咫尺,总有钻牛角尖的时候。”
回屋的时候,颜寻之还在。
也是。孔唯关门的时候心想,她一个后勤哨兵,本就没什么可去的地方,她开门十有九十九会见到她。
颜寻之正在闲闲的翻本书,没料到她这么早回来,随手一合,迅速收拾从床上坐起来,趁她转身关门换衣服的时间抓了抓头发,整理衣领皱褶。
然后快步到她面前,接过那些换下的衣服,“孔军官,您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早?”
”没事啊,没事就回来了。”
孔唯懒洋洋答着,随手把衣服递过去。
颜寻之手脚麻利的扔进机器,转头见孔唯抱臂靠在门边,微滞了下,“怎么了?”
孔唯说,“没事,看看你。”
她无数次看过她,无数次摩挲过她的轮廓,又好像是第一次,这样看见她。
人就是这样的,当你深度接触谁,哪怕开始不在意,时间久了,到底会留下一些心思,如同留在这世上的痕迹,成为这个世界的牵绊。
地下城一年培育数万新生儿,想来好像不难;这么恶劣的环境,想走就更简单了,在地面上眨个眼,或许就死了。
孔唯忽然说,“抱我一下。”
“啊……?”
她的声音、表情,都没有变化,像橱窗里出场就已经设置好的玩偶,语气随意的重复,“我太累了,抱我一下。”
颜寻之赶紧过去,捉摸不定、小心翼翼张开双臂,环住她。
她抱的很轻,不敢使力,孔唯顺势倒在她肩上,整个人松懈下来,任由颜寻之托住。
她说,“你别把我摔了。”
颜寻之搂的更紧了些。
好像没什么感觉。仿佛是睡着了,什么都没有。
后来宁悦说,当时谁都可以是颜寻之。孔唯倒回头想想,觉得宁悦或许说的是真的,她不否认,那个时候,她很累,谁都可以是颜寻之。
她说的没错,只要有那么一点合适,谁都可以是颜寻之。
颜寻之只是凑巧成为了颜寻之,但她成为颜寻之后,谁都无法改变。
从她决定她留下的那一刻、从她拥抱她的那一刻。
人在这个世界上,总要有那么一点、哪怕就那么一点牵挂。
那个颜寻之永远难以清晰的问题似乎终于有了答案。她无数次想在她错位的影子里抓住,却从来不敢问出口的:你为什么爱我?
前世今生,除了这张脸,你有什么可爱我的?
原来孔唯的答案这么简单。
又自私,又自傲。
我爱你——因为我选择爱你。
孔唯闭着眼,疲懒道,“跟我走在一条道上,最后一定会死。”
转机?颜寻之目光骤亮,“人都会死。”
孔唯说,“可能会死的更快,可能我明天就会杀了你。”
颜寻之苦笑,“在这之前你没想过杀我?我不信。从注射第一天,我就做好被你杀了的准备。”
孔唯嗯了声,“你想的真远。”
“你做后勤哨兵,不想死的梦想恐怕会破灭。”
“我没有怕死,我只是不想上地面。”颜寻之说完,生怕被排除,又立刻打补丁上去,“如果你需要,我也可以上地面,我没有必须。”
孔唯笑了,双手环过颜寻之的腰。很纤细。
她没有睁眼,只说,“安然。”
“嗯?”
“抱我上去。”
在这之前,颜寻之就是她地下的疏导工具兼实验品,她不会大言不惭的说她没什么用,她的确带给她不少放松的身体及情绪价值,可也仅此而已。
走进这扇门前,她正在考虑将她作为备选启用、还是彻底销毁投入争权。
但在这一秒,颜寻之说,“我爱你。”
孔唯听到自己身体深处,有什么东西缓慢生长的声音。像春天的枯树抽芽,土壤里的种子顶苗。
雪水开化,从屋檐滴落在泥土中。
她笑着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