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着我的面听旁人的令,怎么敢的?”
墨知遥说完,敛了笑意,看向了回天阁内的李艾丘。
“当着我的面欺我的徒儿,你又是怎么敢的?”
李艾丘紧贴着炉鼎,哪怕被炉火灼伤也不敢离开半寸,方才的理直气壮里多添了几分惊慌失措:“你不能杀我……我死了,就没人能救他了……不能杀我……”
“大言不惭!”常甯第一个呛声,“天下能人万千,多的是仁心仁术的神医!你这等祸害百姓、折磨病人的疯子,根本不配谈救人!”
“你懂什么!”李艾丘吼出一声,神色近乎癫狂,“你懂什么!!!天生天杀,万物皆有寿数!早晚都要死的!杀也好、救也好,没有差别!都要死的!!!……既然都要死,为何不能尽其所用?不过是试药,有什么大不了?我还替他们延长了寿数呢,十年、百年……没有我他们早就入土了!他们一点牺牲,换得更多人受益。我,编写出了千千万万的处方,医治了千千万万的人,”他将手一抬,指向阁楼的匾额,“这,就是回天之力!总有一日,我会炼出长生不死的药丹,惠及众生,这份苦心天地可昭!”
常甯自认是个伶牙俐齿的,却也被这番话惊得哑口无言。
“唉……”这时,墨知遥幽幽叹了一声,“李艾丘,枉你是凤池真人座下,怎连论道都论不明白呢?”她微微仰首,睥睨之态中还带着同情,“……不错,万物皆有寿数。修行之道,不仅是为求生,更是为冲破桎梏。人活于世,盗万物为养,此为桎梏;金丹烧炼,杀众生为祭,此亦为桎梏。故修道者所求,应是不盗不杀、无恩无害。否则,不论如何修炼,终是困于天命规则,不得跳脱。而你,深陷桎梏还自以为是,何其可悲呵。”
这一次,换作李艾丘哑口无言。
“你也莫再说救人了。心善慈悲之人,岂会坐视无辜牺牲?”说这番话时,墨知遥抬手轻轻抚着程柯的后背,垂低的目光分外温柔,“若是他们迫不得已如你这般行事,必饱受痛苦煎熬,又岂会大言不惭自证苦心?李艾丘,别再自欺欺人了,你的所作所为,只是为了成就你自己罢了。”
李艾丘煞白了脸色:“不……不是的……”
墨知遥再次望向了他,这一眼杀气横生,骇得李艾丘噎住了声音。
“废话说得够多了。”墨知遥道,“我不是来同你论是非对错的。我跟你算的,是私怨。上一个将我徒儿视如柴薪,妄图牺牲他成就自己的人,已被我碎了内丹。你,又想怎么死?”
她话一说完,便有黑气铺地展开,转眼攀上了回天阁。顷刻间,砖石梁柱纷纷瓦解。一声裂响后,巨大的朱漆牌匾崩落而下,重重砸在了地上,牌匾上“回天”二字立时碎作了数瓣。
李艾丘见状,惶然往外走了几步。但他很快就止住了脚步,因为黑气已然侵入阁内,四壁的药橱被蛮力破坏,无数药材和丹丸当头坠下。他顾不得躲避,只是慌张地伸手接取。
“住手……快住手!这些是救命的药啊,快住手!”
李艾丘凄声喝止,墨知遥却充耳不闻,放任黑气肆虐。
待到那巨大的丹炉上现出了裂缝,李艾丘身子一僵,渐渐没了声音。他怔怔看着多年心血毁于眼前,突然,笑了出来。
“哈哈……哈……”他转头看向墨知遥,“你这妖女……哈……好,好啊……”他说着,颤抖着捧起了一堆金丹,“……不想被我救……那就统统去死罢!”
他将金丹全部置入丹炉,却没有发动炉鼎。金丹在炉火中燃烧爆裂,弥散出五颜六色的烟尘。
“是毒烟!”常甯看出端倪,掩住口鼻退到墨知遥身边,“娘娘,得赶紧离开这里!”
墨知遥当即扣诀,引黑气环绕,将毒烟封锁。但李艾丘已然疯狂,狞笑着不断地将金丹抛进丹炉。毒烟愈来愈浓,加之本就没有形质,渐渐从真气封锁中渗了出来。
区区毒物,墨知遥自然不放在眼里。但如此多的烟雾,若是泄露,只怕不止弗涯药庐,连整个玉沉岭都会遭殃。墨知遥当即分出几十具影骨来,她将程柯交给一副影骨,又对常甯道:“离开这里,影骨会去疏散其他人。”
常甯答应了一声,却没立刻走。她疾步跑到那重伤的少年身旁,伸手扶他:“我们走。”
少年却退开几步,躲开了她的手。“别碰……会烧伤……”他的话对着常甯说,双眼却只看着回天阁里的李艾丘,“……我乃尘烬宗弟子,淮枢……今日,多谢你……若日后你见得宗主,烦请为我带句话:弟子无能,唯有尽此一命,诛灭弗涯恶徒,以报宗主教养之恩……”
常甯根本不愿答应,可碍于离火,她不敢轻易触碰那少年。虽有心劝说,但那少年心意已决,不等她多言便纵身而起,径直冲向了回天阁。
“淮枢!”常甯喊着他的姓名,刚追出几步却被影骨截住。影骨无言,架起她飞身出了内院。
视野拉远,她看见另一具影骨阻住了那少年,却又被爆燃的火焰震开。墨知遥皱眉回身,似是发动了定骼,但却也未能将那少年拦下。
决绝心志,破开束缚。星火一线,倏然没入了回天阁。但听一声轰响,烈焰冲天而起,伴随着李艾丘的声声惨叫,整座楼阁连同毒烟一起,被火舌囫囵吞没……
……
……
冲天的火光,令玉沉岭中的药庐弟子们生了惊讶。
“那是,药庐的方向……”
弟子中有人开口,声音里难掩担忧。
卓志赫蹙眉,吩咐众人道:“那是离火!赶紧回药庐!”
众人一听,慌忙加快了步伐。但片刻进行后,众人渐觉异样。细雨蒙蒙的山岭间,不知何时出现了大片的火星,如萤飞舞,烁烁明灭。
“小心!”
一声惊呼,紧接着便是凄厉哀嚎。只见有人沾上了一点火星,半边身体顿时燃烧起来。旁边的人反应不及,呆怔了好一会儿,才手忙脚乱地取了炉鼎出来,引水灭火。其余的人亦回过了神,发动金丹,起流风祛开火星。
点点火光被流风牵引,幻化成靡丽的光影。一道身影便自这如梦似幻的光影中走出,静静在众人面前站定。
玄色长袍衬得那人的面庞分外苍白,透着些许濒死的气息。他抬眸,冷峻的眉眼里敛着讥谑,开口的话亦是不善:“多年不见,药庐弟子怎还是如此无用?”
卓志赫哽了嗓音,好一会儿才颤声唤出了来者的名姓:“靳……靳绍离……”
靳绍离冷笑一声:“都是旧相识,卓先生怕什么?”
卓志赫不自觉地后退。手中虽有炉鼎,却没有克敌制胜的金丹,更没有脱身逃离的手段。他的呼吸与心跳都乱了节奏,连带着全身微微发抖。
靳绍离并不举动,只是好整以暇地看着他,道:“多年不见,卓先生不想同我叙叙旧?或是,与昔日同门叙叙旧?”
说罢,一副骸骨从他体内分出。骸骨之上有火星附着,只经微风一阵,便乍然迸烧。须臾功夫,火色落尽,骸骨赫然变作了一个千娇百媚的姑娘。盈盈双眸,如春水一汪,荡漾着笑意。
“不……不可能……”卓志赫方寸大乱,“霍耘已经死了,我亲眼看见的……这世上不可能有起死回生之法!”
靳绍离听在耳中,不悦顿生。他轻轻揽过霍耘,满含爱怜地开了口:“阿耘,果然你说得不错,你这师兄的确是个蠢才。”
霍耘垂眸一笑,不置可否。
“不可能的……”卓志赫想到了什么,道,“这是骸骨傀儡!你……你学了‘化骨炼’?”
靳绍离哪里有跟他解释的闲心,他笑意一收,道:“卓先生既不愿意叙旧,那便同我算一算私怨罢。”他将手一摊,声音陡然凛冽,“把东西还来!”
卓志赫瞥了眼弟子们手中的物什:记载着孚萌秘道的手记,霍耘毕生的心血。卓志赫并未犹豫挣扎,直接道:“好,我还就是……”他示意弟子们将东西奉上,自己又后退了些许。
靳绍离看着药庐弟子们胆战心惊地将书册放在他身前的地上,神色愈发不屑:“卓志赫,我要你还的,可不止这些。”
巨大的恐惧之下,卓志赫面如灰土。他勉强扯了抹笑意,道:“靳……靳宗主,霍耘是我师妹,我们自小一起长大,亲如手足,您便看着这份旧情,高抬贵手……”
靳绍离冷声将他打断,“卓志赫,阿耘的暗室你找了很久了罢。为了得到孚萌秘道,你不惜追杀同门,迫害手足,如今还敢说‘旧情’?”
“这不是我的本意,我也是被师门所——”卓志赫话未说完,忽觉怀中灼烫,似有什么东西燃烧了起来。他忍着剧痛,抖振衣襟,两枚菱花旋钮随即坠下。此物之中寄存了一星离火,此刻已被烧得通红。
“我的东西,也是你配拿的?”靳绍离冷冷说罢,又换了温和的语气,对霍耘道,“阿耘,这些血肉骨骼,你看可好?”
霍耘点了点头,离开了他的怀抱,带着僵硬的笑意走向了那群药庐弟子。
“血肉骨骼……”
卓志赫意识到了什么,转身就跑。弟子们见状。也都明白了过来,慌不择路地四散逃窜。
“呵……”
一声轻笑,似远又近。
众人猛地僵住了,竟是一动也不能动。
无形之力自骨骼中抽生,绞缠着化作束缚。
……定骼。
来不及求饶,卓志赫眼看着霍耘逼近。鲜血喷溅,将视线染作赤红,便什么都看不清了……
一场屠杀,全不费力气。
走回靳绍离身边时,霍耘已披了一身血色。靳绍离抬手,轻轻抹开她额前沾染的血点。
“还不够……还不够……”他喃喃说着,眼底蓦然铺上一层忧愁。
突然,一阵细微的动静引了他的注意。循声望去,江叙就站在不远处,显然被眼前景象骇住了。
靳绍离认得他是谁,噙着笑低低道了一声:
“来得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