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轿将至大理寺门前,忽然听得前头车夫开口道:“大理寺少卿本欲亲自接您下车,却突然赶上了急事、出门去了,恐怕得劳烦您自己前往了。”
隋意听罢,应了一声,心中却道:沈淮川给她安排的这差事连个九品芝麻官都算不上,不过是个抄抄案卷的小官,如何能劳驾这位大理寺少卿亲自来接?
“无妨,不必劳烦少卿,我自己下去便是。”
隋意下了官轿,又捧出些碎银块递给车夫:“这银子不多,算是答谢您这一程。”
车夫将钱推还给隋意,只是连声道:“分内之事,不敢收娘子赏金。”
隋意也没强求,缓了口气,又和他打听道:“您可知,大理寺上下最近在忙些什么?”
车夫脾气好,也愿意跟她多说上两句:“大抵是私铸铜币一案。”
“私铸铜币?”
隋意略有不解,明明十日前方才在货船之上见着这私铸铜币,怎么眼下此案便闹得如此之大?
难不成这假//币早已在京中流窜,那日王氏之死不过是个引子?
半晌,她才车夫接着道:“是,听闻圣上发了老大脾气,责令七日之内让户部和大理寺将这此案查清楚,否则便人头落地。”
“户部和大理寺?看来这私铸铜币一事,波及不小?”
车夫答:“京中数处当铺、商家发现假//币,的确波及不小。只是......沈尚书下了死令,大理寺众人见假//币需即刻销毁,否则一并按谋逆之罪论处——可京中这诸位掌柜却不如此想。”
隋意听罢,心道:的确如此,假//币一事,商户百姓皆是受害者,赚到的铜板,却需交出去销毁,定然会引诸多商户不满。
只是眼下沈淮川这法子虽说不妥,却是肃清假//币最快、最有成效之法。
可他这心狠手辣的名声,大抵是要深入人心了。
车夫见隋意不语,轻声道:“数日以来,京中商铺暴乱。这不,江少卿今儿本要来迎您,听闻是城东又有铺子生了事,便赶忙领着人过去了。”
隋意颔首,又一回答道:“江少卿忙碌,隋意不敢劳烦。”
“江少卿待人随和、我们这些下人,总受少卿恩惠。便说这城东暴乱一事,本不必少卿亲自前去,可少卿宁愿自己涉险——”
也不愿让他人落入危险之境。
隋意在心里悄悄补了句,想着:他倒是个好官。
车夫看了眼天色,又道:“娘子切莫忧心,看这会儿天色,我估摸着少卿也快回来了,娘子还是快些进门,熟悉熟悉才是。”
隋意朝车夫微微颔首,而后进了大理寺。
大理寺到底是九寺之首,其间楼阁青砖黛瓦、气派异常。
门前侍卫引她进门,绕过正殿与偏殿,曲径之后,别有洞天。
只见朱门上“大理寺”匾额之下一青衫男子负手而立,见隋意走进缓缓转头。
隋意见他生得俊俏,鼻高唇薄,眼中些许狡黠。想来是哪家的公子,在大理寺领了个闲职。
这般想着,隋意朝他见了一礼,又听那人道:“这位便是隋掌柜罢,当真是气宇轩昂气度不凡貌美如花出水芙蓉......”
他顿了顿,将背在身后的握拳的手移到眼前,张开掌心看了眼,又接着道:“国色天香明眸皓齿亭亭玉立......”
隋意阖了阖眼,深吸了口气,才堪堪忍住没转头就走。她面上挂上得体的微笑,打断他道:“还不知这位公子如何称呼?”
“啊,鄙人江......”话至嘴边,他蓦地噎了一下,心虚地看了眼隋意,笑道:“鄙人小江,带隋掌柜来瞧瞧平日里做事的地方。”
隋意颔首:“小江大人唤我隋意即可。”
小江听了这话连忙摆摆手:“可不敢随意称呼......”半晌又想反应过来什么似的,脸上的表情倒算得上精彩纷呈:“啊......隋意。”
隋意暗暗叹了口气,将嘴边骂人的话又咽了回去,默默将话头扯了回来:“小江大人方才说,我平日做事之所是哪一间?”
“隋掌柜且看——”
隋意闻言,嘴角颤了颤。
得,还是没改过来,随意吧。
随意顺着他指得方向看了过去,几个穿着官服的人正脚步匆匆、神色凝重,推门进了屋子。
“大理寺评事、录事皆在此间做事。”小江顿了顿,又指了指左边的屋子:“左边这间是存放大理寺案件卷宗之处,平日里是上锁的。只是近日私铸铜币一案颇伤脑筋,沈尚书便要我等暂时打开,以便随时查看卷宗。”
隋意听罢,心下已然盘算起来。
沈淮川表面冠冕堂皇地说着是为了假//币案才叫人开这锁,可她却知道,这不过是沈淮川向她示好的手段。
只有这间屋子开着,隋意才有暗中查探旧案的可乘之机。
“而右边这间,我并不建议隋掌柜单独前往——”小江看她一眼,又道:“这间屋子里头是前往大理寺地牢的暗道。”
“暗道?”
“正是。”
小江似乎还想说点什么,隋意趁着他还未张口打断他道:“这几间屋子,不会正是修在地牢正上头罢?”
“正是。”隋意听他缓缓解释道:“其实以前倒不是,但前几年我兄长在工部任职之时,给大理寺翻过来重新建了一遍。如今大理寺下头一半都是地牢,冬暖夏凉的,多好。”
隋意嘴角再度抽了抽,昧着良心夸道:“令兄......倒很有......远见。”
小江夸了他哥几句,又嘱咐了隋意几句。自然,隋意皆是左耳进右耳出,只盼着小江快点离开。约莫等了一炷香,这人终于念叨完了,罢了还问了一句:
“隋掌柜可记住了?”
隋意站得腿疼,却还是勉强扯出了个笑容,随口道:“多谢江少卿。”
却不想那人听完面上尽是惊讶:“你怎么知道我是江少卿。”
隋意扶额,略有无奈,长叹了口气。
她一早便看出这位爷身份贵重。未着官服、江姓,带着她在大理寺四处逛却并未见人阻止,可见其官位不低。
除了车夫口中那位临时去了城东查案的、待人“随和”的江少卿,隋意一时也想不到他人。
而她前头之所以一口一小江大人叫着,便是她发觉这人忒难缠,想要早些把人打发走。却没想临门一脚,却是最后说漏了嘴。
眼下面对这人疑惑,隋意只想他快些离开,只好随口胡诌:“幼时于京城之中,曾得见江少卿,风流蕴藉,见之不忘。”
江季书听罢倒是来了劲,眼里还闪着光,问道:“幼时?你可还记着是哪一年?”
隋意心中冷笑一声,面上却仍作思考之态,随口扯道:“我离京那年,珍珠府曾于上巳节设宴,那日见着的。”
隋意离京那年不过十五六岁,不常出府门见人,也压根儿不记着当日珍珠府宴请的名簿之中是否有江季书大名。
半晌没等到江季书说话,隋意偏头看去,只见他眉头微蹙,似乎是在思考着什么。
下一瞬,江季书张了张口,似乎想要问些什么。
隋意却是不想再同他纠缠,连忙以手抚额,轻声吸了口气。
江季书见她这模样,一时间也想不起要问什么了,只关心道:“隋掌柜这是怎么了?”
隋意装着一幅弱柳扶风的模样,缓缓摇了摇头:“还请江少卿恕罪,在外边站久了,吹了凉风,有些头疼,我想进去歇歇。江少卿若有公事寻我,差人来跑一趟便是。”
说罢,她生怕江季书再同她长篇大论,让她保重身体。于是不等他回话,隋意便自顾自地朝他见了一礼,而后进了屋。
徒留江季书在长安初秋的热风之中凌乱。
——
初到大理寺那一日才是最清闲的。
——这是隋意在大理寺不停地抄卷宗、理卷宗、抄卷宗、理卷宗之后发现的。
平日里,她便与寺中另一个录事相对而坐。起先隋意还能集中于面前卷宗,但每回抬眼她都能瞧见对面那人一身绿色官袍,再瞧瞧自己,一身常服。
隋意不由得如坐针毡。
后来遇着江季书时,她状似无意地提了一句这官袍之事。哪想江季书一幅不必将此事放在心上的模样,随口安抚道:
“隋掌柜且安心,你在这大理寺做不了几日官,用不上这官袍。”
隋意听罢,更安不下心了。
什么叫在这大理寺做不了几日官?
难不成七日之期一到,若他沈淮川破不了那假//币案,要将她也一道拉进入天牢诛九族之列?
还是说......沈淮川根本就不曾想过让她在大理寺安顿下去。假//币案一破,她便也失了被他利用的价值?
那还了得。
前些日子那几回刺杀已经够她受得了,若日后她助沈淮川破了假//币案,那厮翻脸不认人,届时她不就成了下一个众矢之的?
隋意长叹了口气,只觉她得主动去寻这沈淮川骗上一骗。
不是肖似亡妻?那她便骗骗这人情爱罢。
扮三分痴情,甘做替身,再混入尚书府捅他二十刀。
她唇角微勾,不掩心间得意,只觉此计可行。
心情转好,便是连大理寺的吃食都美味了几分。尚未将最后一块酒蒸鸡送入口中,寺门前那位传信的侍卫已然立于隋意面前。
“隋录事,尚书府的车架正等在门外。说是沈尚书请您即刻过去一趟。”
说曹操曹操到。
隋意手上筷子一滑,那块油亮的酒蒸鸡便掉在了盘中。
“沈尚书亲自来的?”
“哪儿能啊,沈尚书平日里忙得很。”
隋意闻言,松了口气,怔愣着将那块酒蒸鸡送入口中,又听面前侍卫道:“是尚书府那位老管家亲自来的。”
她阖了阖眼,只觉口中味同嚼蜡。
虽打定主意要勾他,却也没想这人竟这样快便自找上门了。
眼下便跟着老管家回府的心思闪过一瞬,而后又被她弃了。
猎物哪有自找上门的道理?阖该吊吊猎人的心思才是。
隋意又嚼了两口,废了不小力气将酒蒸鸡咽了,又开口道:“昨儿我吹风受了凉,今日尚且有些头热。若使沈尚书千金之躯染上这风寒,隋意便是万死也难谢罪。”
说罢,她面上蓦地多了些病殃殃的神情,手中的筷子也应声落地,像是大病未愈手上无力似的。
“大人且替我回禀沈尚书,便说多谢他厚爱,待隋意病愈那日,必定登门拜访以谢今日之罪。”
许是见隋意这乏力晕眩的模样,那侍卫并未怀疑,出门复命去了。
——
“如何?”
尚书府管家回禀之时,桌上黑白二子正在厮杀,白子既落。沈淮川捻黑子,像是在思考于何处落子,口中却又问道:“她不肯来?”
虽是问句,自他口中而出却多了几分确信之意。管家不答,沈淮川便将手中黑子落下。
江季书执白子,落子飞快,隐有破黑子围追堵截之势。他拿起旁侧茶杯抿了一口,语气轻快:“隋掌柜可说了缘由?我记得刚到大理寺那日她说吹了凉风、头疼得厉害。”
“是,隋掌柜说是染了风寒,不便见人。”管家低低应道,而后又看向沈淮川。
沈淮川这回倒是没再落子,目光虽凝视在棋局之上,心思却早飞走了。半晌才又瞥了眼江季书,道:“你这大理寺少卿当得倒好,平日审案之时也是被犯人这般耍吗?”
江季书看沈淮川手中黑子不落,也不催促,只自顾自地捏了块点心吃,模糊不清地开口道:“隋掌柜又算不得犯人,你这般计较做什么。我瞧她昨儿午间吃了三丝豆干、葱泼兔、白炸春鹅、酒蒸鸡——”
见沈淮川落下黑子,江季书顿了一下,忙落白子以破黑子攻势,接着道:“定是染病难受得紧,才吃了这样多。”
沈淮川没理他这插科打诨,只问管家道:“七日之限,还有多久?”
“回二公子的话,今日是第五日,还有两日了。可......”
沈淮川见管家支吾,便道:“有事便说。”
“依老奴看,圣上也知此案繁杂。七日之限并非死期,只是想要大理寺与户部尽快将此事解决罢了。二公子何必如此着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