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而梦见自己如往常般在等阿浔回家,却听到许多人在谈论近日段大将军打败仗的事,说段家三个儿郎悉数战死沙场;时而又梦见她行走在路上,听见茶馆内许多读书人都在痛骂段氏一族。
他们义愤填膺,振振有词,好像亲眼见着了他们造反似的。
段氏一族,发迹于青州,祖上世代为官,出将入相,名臣辈出,其家学风骨得世人敬仰,段浔为家中幺子,其长姊入主中宫、母仪天下,两个兄长亦是久经沙场,战功累累。
于这样铮铮傲骨的满门忠烈,人言便如凌迟刀,活着时可杀人诛心,死后亦能鞭尸剔骨。
若段家此番被定下谋反之罪,全族四百余人便会悉数斩首,弃尸郊外,无人收殓,受尽世人唾骂侮辱。
阿浔临走前,给她留了信物,若他出事,她大可去寻求他好友庇护,继续安逸度日,不去管段家那些将被冤死的人。
是她拗不过自己的良心。
“想活么?”
冷不丁三个字,引起她抬头。
“什么?”
她怀疑自己听错了。
裴淩却缓步靠近,隔着木栏低眼看她,二人对视着,距离近在咫尺。
“你若想活,今日死的便可以是‘南荛’,此案今后无须你再作证,你可以趁此机会离开廷尉狱,保全性命。”
南荛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他的意思,眼睛微微睁大。
——既然已经死人了,不如将计就计,让死人顶替她的身份,声称段氏一案的证人被下毒灭口,这样就既可以借题发挥,也显得背后之人做贼心虚,下毒之人一经查出,就更难脱身。
而她,就可以自此离开诏狱,也没有性命之忧了。
对她而言是活路。
登闻鼓,本就是绝路时的选择,能以死换来昭雪都已是上天开眼,何况不仅能保命,还有能别人帮自己完成后面的事。
她可以把这一切都交给眼前的人。
可是,这样一来,段氏案就再和她没有关系,在世人眼里,“段浔之妻南荛”就彻底死了。
她要答应吗?
南荛久久沉默。
监牢昏暗,壁灯将站立的几簇人影拉得细长,随着火光明灭跳动,影子亦飘若鬼影。
正常人在此处被关得久了,也许就会产生一种错觉,分不清自己和旁人,谁是人,谁是鬼。
眼前,男人垂袖静立,侧影清隽挺拔。
望之便令人会下意识想要信服。
“我不愿意。”南荛忽然开口说。
裴淩微微抬眼,严詹也惊讶地看过来。
她垂睫望着脚下那一缕飘忽的影子,“大人给出的条件的确令人心动,只是,倘若民女信了大人,今日真的‘死了’,万一您日后食言,那时民女就算想做什么,也再无立场和身份去做任何事。”
“民女与大人相识不过两日,请恕我不太相信大人。”
“我选择伸冤,只是觉得应该这么做,便做了,没有想那么多,”她平静地抬起眼,尽管眼中还带着泪光,在这昏暗的牢房里却显得格外明亮有神,直视着眼前的人,“既是我自己的选择,我也不想拖累别人,即使今日被毒死的是我,我也不后悔。”
裴淩听她说着这些无谓生死的话,薄唇抿起,许久不言。
被毒死也不后悔?
他万万没想到会听到这番话,他的公主,从前那般聪慧果断,如今仅仅只是失了忆,短短五年间就变得对别人这般死心塌地。
姓段的到底给她灌了什么迷魂汤?
明明他才是她的夫君。
裴淩唇角勉强堆起的温和笑意倏然淡了下去,他本就不是爱笑之人,此刻似烦躁般转过身,目光落在那女尸上,“想死自然轻巧,仅仅片刻功夫便能解脱,今日我若不让严詹提醒你,你也早就已经死了。”
她怔了怔,没想到严詹提醒她,是被他授意的。
心里不禁感到异样,明明他们非亲非故,可打从第一面起,他就好像对她非常关照,让她无所适从。
南荛想了想,后退一步与他拉开距离,再恭恭敬敬地朝他的背影跪下叩拜,低声道:“多谢大人好意。民女只求大人秉公断案,除此之外,别无所求。”
眼前的人背对着她,她看不到他的神情,只能径自说出内心最诚挚的想法。
严詹眼见着裴淩为她费心打算,今日出宫后又一直守在暗处陪着她,最终到了这一步,还是被拒绝了。
许久未听裴淩开口,严詹不禁偏头看去。
监牢幽暗,男人的侧脸俊挺而冷漠,一缕光打在侧脸上,于鼻梁处切割下一道泾渭分明的明暗线,光下那双黑眸忽明忽暗,情绪难辨。
袖中之手,早已攥得骨节泛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