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晚上八点才坐上去剑桥的火车。在赶去火车站的途中,我给荀阳发微信向他道歉,说我临时有事,不能陪他去挪威了。
发过去没多久我收到他的回复:看来你还是放不下他。
我回他一条:对不起。
他回我:没关系,我尊重你的选择。
我放下手机看着窗外的天空,心里翻滚着各种各样的情绪,有内疚,担心,害怕,焦虑,却唯独没有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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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医院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我刚到走廊上,就看见奥利弗太太和Mick坐在病房门口。
“张!”奥利弗太太一看见我就奔过来抓住我的手臂,一脸崩溃的表情。
“Frank最近到底怎么回事!他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哦天呐!天呐!”
我本来心里就乱,被她这么一喊更加心乱如麻。幸好Mick帮我把奥利弗太太拉开,又帮忙安慰她一番,才让她安静下来。
我赶忙问Mick: “Frank现在怎么样了?”
Mick说:“医生在帮他做血液透析,应该快结束了。”
我问他:“是你送他来医院的吗?”
Micky摇摇头:“是奥利弗太太送他过来的。她刚才给我打电话,说你在伦敦,Swancy电话又打不通,我就过来了。”
奥利弗太太听到这里又焦躁地说:“刚才我一进Frank的宿舍就看见他躺在地上,把我吓得差点昏过去,我以为他死了!他最近到底遇到什么事,为什么要喝这么多酒?”
Mick也疑惑地看着我。我疲惫不堪地摇摇头:“我真的不知道。”
奥利弗太太正要说话,病房里走出一位戴口罩的医生,问我们:“你们谁是赵的家属?”
我和Mick赶紧迎上去。我对医生说:“医生,我们是他同学。他现在怎么样了?”
那医生解下口罩对我说:“我们给他洗了胃,做了血透。他现在还没醒过来,不过应该没什么危险了,你们在外面等一下,等他醒过来再进去。”
我赶紧说:“谢谢医生,”又往病房里张望一眼,隐隐约约看到一角白色的病床。
那医生问我:“他以前有酗酒的习惯吗?”
我和Mick对望一眼,Mick说:“据我所知,没有。”
医生耸耸肩说:“好吧,如果他以后再酗酒,你们可以考虑送他去戒酒中心治疗,或者找个心理医生咨询一下。”
我忙说:“好的,谢谢医生。”
医生走后我终于松口气,看Mick和奥利弗太太的表情,也和我一样都是如释重负的样子。
我一看时间已经很晚了,就劝奥利弗太太先回去休息。她一开始磨磨蹭蹭地不放心,我和Mick劝了半天她才走。
我又准备劝Mick也回去休息时,他说:“没关系,我等Frank醒过来再说。”
我看他态度坚决便不再劝了。说实话我对Mick的印象一直不算好,但此时此刻我心底却充满了对他的感激。相比老K威廉那群人,他才是海北真正的朋友。
我俩在病房门口坐下。Mick和我都不是很爱说话,两个人就沉默着干等。一开始我觉得有点尴尬,后来慢慢也习惯了。
某一刻,我看见Mick在手机上查划船训练的资料,就问他:“你明天还要训练吗?”
他回头看我一眼,说:“要的。”
我没话找话:“Frank最近训练多么?”
Mick摇摇头:“他退出俱乐部了。”
“啊?为什么?”我很惊讶。
“我不知道,”Mick看着我说:“我以为你知道。”
我闷闷地说:“我怎么会知道。”
他低下头,有些疲惫地说:“可能我也有责任,如果当时我站在他这边而不是帮着Carl排挤他,Frank就不会走。”
他露出很自责的样子,我只好安慰他说:“这不是你的错,而且我也从来没听Frank说他责怪你。”
“我知道他不会,”Mick轻声说道:“我刚进俱乐部的时候,就是Frank引荐的我。当时有很多人觉得我的体重身高不适合赛艇,是Frank坚持向教练推荐我。他还教我增肌的办法,帮我做体能训练。那段时间Carl跟他关系也很好。”他叹一口气:“谁知道他们后来会搞成这样。”
我实在不想听海北和Carl相爱相杀的历史,就闭口不接话,Mick也识趣地不说话了。
我们两又坐了一会,Swancy和竹内隆也来了。两个人穿着黄色情侣衫,看上去状态很好。
Mick一见Swancy就站起来说:“你怎么不接电话?”
Swancy嬉皮笑脸地道歉:“不好意思,我刚才没听见,我和宝宝在...”旁边竹内隆赶紧扯他的手。
Swancy宠溺地看看竹内隆,用撒娇语气说:“宝宝,这有什么不能说的,我们都要结婚了。”
我和Mick异口同声:“你们要结婚了?”
Swancy把手伸到我们面前,他的无名指上套了一颗小小的钻戒。竹内隆的手藏在身后,显然也有一颗。
我简直觉得不可思议,Swancy这样的浪子竟然这么快就安定下来,但这一幕又真真实实发生在我眼前。
竹内隆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们还没登记,准备等我们毕业了再说。”
Mick笑着说:“你们结婚以后准备去哪里定居?英国还是日本?”
竹内隆立刻抢白:“当然是日本。”
我见Swancy落得个妻管严下场,心里觉得好笑。Swancy苦着脸问竹内隆:“日本有卖鱼薯条的店吗?”
竹内隆笑着抿抿嘴说:“我会做给你吃的。”
我看着他们两个亲密的样子,心里感叹爱情的力量确实惊人。感叹之余又有点伤感,连Swancy都变得成熟了,海北却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长大。
我正在胡思乱想,身后病房的门又开了。一个护士走出来对我们说:“他醒了,你们可以进来了。”
我们几个立刻停止闲聊,一起走进海北的病房。我已经好几个礼拜没见他,不知为何在迈进病房的那一刻,心里非常紧张,又有一点痛心。
赵海北坐在病床上背靠着床沿,身上盖着一层毯子。可能是因为刚洗过胃,他脸色看起来有点惨白,人也没什么精神。
我和他目光对上的那刻,他脸色微微动了一下,但没有开口说话,也没露出什么激烈的表情。
我们几个走到他病床前。Mick问他:“你感觉怎么样?难受吗?”
海北抬头看看他,淡淡地说:“还行。”
这时Swancy走上一步,难得换上一个非常严肃的口吻对海北说:“Frank,以后你想喝酒可以找我和Mick,不要一个人闷在宿舍里喝,知道吗?”
海北的目光带上一点笑意,用拳头在Swancy手掌上碰了一下,碰的时候他注意到Swancy手指上的戒指。
“你要结婚了?”他问Swancy。
“嗯,”Swancy说:“英国登记不了,我们准备去荷兰结,到时候找你做我的伴郎。”
海北终于扎扎实实地笑了笑。他的笑容看得我有点恍惚,印象中他好像很久没有这样笑过了。
旁边竹内隆有点不好意思,笑着对Swancy说:“说不定Frank和张会比我们先结婚呢。”
竹内隆说者无心,我却被他说中心事,不自觉地朝海北看。
海北也在看我。
我们的目光静静地胶着在一起。他的眼神似乎很简单,又似乎很复杂,可我读不懂其中的含义。
看了一会,他把视线从我脸上移开,对Mick说想回宿舍。Mick和Swancy走过去要把他从病床上扶起来,海北立刻制止他们,说可以自己走。
但他真的站起来以后,可能因为酒劲还没过去还是怎么样,膝盖软了一下,差点要摔倒。我吓得赶紧跑过去扶住他。
“我没事,”他皱着眉头说:“我没事,不用扶我。”
我没理他,还是紧紧抓着他的手。海北的手摸上去有点冰,我把手指在他手上捏紧,想把自己的温度传递给他。
他抿着嘴唇,看上去并不是很高兴,但也没有把我的手甩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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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医院后,Mick和Swancy向我们告别。他们分别和海北拥抱了一下,Swancy又在他耳边说了句什么,海北在他背后拍了拍。
等他们三个走后,马路上只剩下我和赵海北两个人。这时候天已经亮了,借着晨光,我看见海北的脸庞很憔悴。他好像瘦了很多,下巴和嘴唇上方有一层青色,眼睛里也有好几条血丝,可以想象这些天他都是怎么过来的。
“你冷吗?”我问他。
“不冷。”
“饿吗?”
“还好。”
我不说话了,就默默地走在他旁边。过了一会我听见他问我:“你昨天从家里过来的?”
“嗯。奥利弗太太打电话给老Paul了,说你在医院。”
我见海北沉默不语,又说:“老Paul很着急。他本来要自己过来的,我让他不要过来。”
海北有些轻蔑地说:“他过来有什么用。”
他的语气让我很不舒服,心里涌起一股想怼他的冲动。但现在实在不是吵架的时候,我只好拼命把这股不舒服的感觉压下去。
海北朝我看一眼,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也没有说,我们又恢复到之前沉默相对的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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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走了十几分钟后来到海北的宿舍。清晨的宿舍楼很安静,我们走在楼梯上的脚步都有轻微的回声。走到楼道里的时候,我还看见有一只流浪猫趴在厨房门口。
我们走到海北的房门前。他从裤子口袋里摸钥匙,一摸没有摸到,又到包里去翻。
我看他有点着急,忍不住对他说:“不要着急,慢慢找。”
他没有理我,依然我行我素地翻包,翻了一会终于把钥匙找了出来。
我跟他走进宿舍,一进去就控制不住地皱起眉头。他房间的地板上到处滚着酒瓶,窗帘合着,窗户也没开,屋里混杂着一股刺鼻的酒精香烟混合气味。
我受不了这股味道,咳了一连串儿,又打了好几个喷嚏。
海北默不作声地走到窗户旁,把窗帘拉开,清澈的阳光顿时像流水一样照进来。
他身子晃晃,转过身背靠窗架站着。
我看他的房间实在不像样子,就问他:“你的扫帚和簸箕在哪里?”
他好像梦游一样看着我,过了片刻才说:“不知道。”
我无奈道:“我去厨房看看。”
他说:“不用了,今天奥利弗太太会过来打扫的。”
我不理他,直接去厨房里找,很快在一个角落里找到扫帚,回来帮他清扫地上的垃圾。
我也不知道他房间里怎么会有这么多垃圾,除了酒瓶烟头还有乱七八糟的纸屑和包装袋。更麻烦的是,好几个酒瓶被他弄碎了,地上都是细小的玻璃渣。我用扫帚弄不干净,只好蹲下来包着抹布一块一块用手捡。
我刚捡几块,就听见海北喊我的名字。
“张羽,”他站在窗边朝我招手:“你过来。”
我抬头看看他。
“等一下,等我扫完玻璃,”我说。
他皱皱眉头说:“你别弄了。”
我犹豫一下,但手头的活儿没停。他似乎有点不耐烦,又加重语气说一遍:“你别弄了。”
我只好放下抹布,走到他面前站定。海北一动不动地等着我走近,目光片刻不停地粘在我脸上。
我俩不言不语地面对面站着,就像在打一场沉默的心理战。
过了一会,海北终于率先打破僵局。
“你有话和我说吗?”他问我。
我的心颤了一颤。我有话和赵海北说吗?我有无数的话想对他说。我想骂他,想抽他,想教育他,想关心他,想伏在他胸口哭,想说你丫的吓死我了,想说老子为了你拒绝了一段完美艳遇,想说你算老几凭什么这么对我,想说我爱你,想说我恨你,想说好多好多好多的话...
我深深吸一口气,把心头翻江倒海的思绪压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