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静悄悄的。
若说唇枪舌剑不是实质性的伤害,当然怎样对付都行。
可真刀实枪上阵,败就是败。
一不小心,就没了性命。
在武林闯荡过的人,对于司徒锦手下留情的这点,都心知肚明。
就是再有不服,最多也只敢在心里嘀咕,半分不会在面上表露。
陈黎漠然拂袖,目送司徒锦头也不回的往暗道尽头去——那是夜清晨声音传来的方向。
“你为何不杀他?”蓝采昱颇有种秋后算账的架势。
陈黎撇过头去,不答反问:“姨母最后不也放弃了?”
“那是因为我看出你不愿。”
“两国如今和平相处,杀了他,只会无端挑起纷争。”陈黎的笑容昙花一现,很快又恢复平静:“姨母,难道你真的把我娘,还有我舅舅的死怪在司徒锦的头上?”
元封六年,蓝采昱离家断联。元封八年的那场战役,她不会太知其中的弯弯绕绕。
她以为姨母并不知父皇暗害舅舅的真相。
“我为何怪他?”蓝采昱怅然的叹气:“你娘郁郁寡欢而死,我最恨的,是当年没赶上见她最后一面。而最不得好死的,还得是我姐姐曾经最心爱的枕边人吧。”
陈黎如遭雷击,她不可置信的扭头:“姨母?”
“蓝田因他而死,姐姐由此心绪难安,这些我都知道。”
“是……当年是父皇一意孤行,逼得舅舅上战场……”
蓝采昱打断她:“我知道是他设计了蓝田的死。”
陈黎的肩膀垮了下来,一时无言。
“愚忠或许是蓝家人的秉性。”蓝采昱倒是不介意,依旧慈爱的摸了摸陈黎的头:“陈黎,我该庆幸你身上流的是蓝家人的血,还是不幸呢?”
“我……我最早来神医谷,以为自己就可以忘记身份,忘记一切,就可以和姨母您一样……”
“和我一样逃避吗?逃避两国纷争,得到一点微不足道的自由吗?”蓝采昱说这话时,没有一点在小辈面前的不好意思,“你答应莫惊春留在玄鹰寨,用两年的时间布局,挑拨容王和北临小皇帝的关系,最后做掉了容王,就是因为容王勾结东方洲宿岛,早年派出杀手劫了你的花轿刺杀你以破坏两国姻亲,在和小皇帝的斗争中,他一旦胜,更会变本加厉的吞噬燕国。
“你以为容王死了,这是你可以为燕国做的最后一件事。这件事过后,无论燕国处境如何,你都可以问心无愧。”
“没想到都被您看透了。”陈黎默然半晌,一声苦笑。
她以为姨母习惯了武林的自由潇洒,不会对自己较为敏感的心思感兴趣的。
“所以你告诉我,到现在,你维护司徒锦,还是因为什么狗屁两国和平?”蓝采昱忽的严肃起来,抓住陈黎的手:“你要杀一个人,就不能犹豫。”
陈黎不敢抬头,无法直视她,只得抿唇道:“姨母,那你最后放弃杀司徒锦,究竟是因为什么?”
“杀人不能犹豫,但更需要理由。”陈黎不愧为岔话题的好手,蓝采昱立时转变了思绪:“我不是燕国皇后和大将军的姐妹,只是天地间的一缕游魂。我和临国的定安大将军司徒锦,无仇无恨。”
这般大义凛然的酸词,一看就知道出于莫惊春之口。
等等……
电石火光间,陈黎抬眼:“姨母,那些话,都是莫惊春都是教你说的吧?”
“咳,”蓝采昱俏脸一红,义正辞严:“真无礼,你该唤他义父。”
“可您一直不许我这么叫他的。”
“现在可以了!”说罢,蓝采昱逃也似的溜了。
陈黎嘴角抽了抽,无奈的笑了下。
司徒锦走在最前,他似乎知道暗道机关何处。修整好了的群雄跟他在后,被带动着打算走出黑暗的空间。
陈黎的眼眸暗了暗,走至反而落在最后的游雪亭身旁。
她道:“神医闹这一出,就为了测试人性吗?不怕把自己也搭进去?”
“如果我死了,也算是件幸事。”游雪亭看也不看陈黎,将她当做空气。
“是吗?”陈黎语气艳羡:“甘愿赔上声名、性命,就为北临收服豪杰,天底下这样的人再没有更多了。”
游雪亭终于肯止步,直视回去:“你很聪明。当然如果没有你从旁指导,司徒锦不一定能赢下最后一战。”
“没有我,他一定赢不了吗?”陈黎平静反问。
“也不一定。”游雪亭愣了愣,嘴角挂上一抹浅笑:“小姑娘,你一定是想问我,他先前是否知情吧?
“我可以告诉你,在他来神医谷,陪着你见到我那次之前,他并不知道我的计划。”
“不,我要问的不是这个。”
游雪亭胸有成竹的微笑顿了顿,她眼里带了点好奇的光芒:“那你想说什么?”
“同样是白鹤书院的学生,你可以为司徒锦做到这种地步,为他揽入人才,如果那个人,是陈暮呢?”
“陈暮……”游雪亭咀嚼着这两个字,似在回忆这是谁。
而陈黎始终攥紧着手,没有提醒的打算。
游雪亭掩眸灵光一闪,试探着问道:“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你难道不是为了司徒锦?”陈黎脱口而出。
“啊……”游雪亭的语调拖的很长,甚至不舍得合上嘴:“在他报上姓名之前,我甚至忘记他那张脸了。哦,和你说的那个陈暮一样。”
她脸上揶揄的神情太生动,陈黎急忙掩面,一个字都听不进去。
面对姨母的盘问和抽丝剥茧的分析,她可以做到理所当然,脸不红心不跳。
为什么游雪亭单单一个眼神,她就无法冷静?
司徒锦已经走到了出口。
这个计划,游雪亭已经告诉给了他。
江湖势力虽不可控,然而不妨拉拢,有利无害。
这是他出宫前,皇帝楚文守的原话。
他选择回到玄鹰寨,希望利用陈黎的身份手段进行谋划,谁知误打误撞跟着来到神医谷,参加了久闻大名武林大会,见到先生游神医。
更没想到的是,此次武林大会之前,游雪亭收到过楚文守的书信。她已经决定与夜清晨联手,暗度陈仓,为朝廷招揽有志之士。
而他的到来,是一个更直接,更快速达到目标的帮手。
游雪亭很快改变了计划,选择安插一人在群雄中间,负责挑拨情绪,最后由司徒锦出头,完成拉拢人心的最后一步。
对陈黎,他很清楚他是利用。
更何况,他已经知晓,陈黎一直知道他的身份。
她为什么还要帮他?
司徒锦想不通。
他摸到了洞壁上的机关,按了下去。
暗黑的空间瞬间倾倒进阳光。
“啊哟!”秦琅气急败坏的声音透过狭长的暗道,传入所有人的耳中:“你这姑娘忒不讲理,杀人不过头点地,你还非要纵火,生生烧得他们尸骨无存。”
夜清晨岔开一条腿,表情还在用力,闻言晒笑:“你还是多担心下你家将军吧。”
秦琅奉皇帝命,前来神医谷助力司徒锦。拿下夜清晨一党后,问出她纵火烧山,却是对他口中“司徒锦”一概不知,便组织手下尽力搜谷。
如今两人嘴上使心里博弈战术也许久了。
秦琅白挨了一脚,忙唤手下取根绳子:“将她手脚都捆好了……嘴也封上。”
他就没见过说话这么厉害的姑娘!
哦,两年前劝他酒的桑桃姑娘还是能比上一比的。
“这就不劳夜姑娘担心了。”
晨光之下,司徒锦手臂添了点彩,俊美的侧颊挂上两道血丝。更衬得他妖冶无双,宛若暴戾恣睢的神袛。
“……司徒锦!”终于见到活生生的人,秦琅笑着上前,马上忘了被惹恼的情绪。
“司徒锦?”夜清晨歇斯底里的神情收敛,意外的呢喃这个名字。
半晌,她又恢复了桀骜从容的模样:“大将军……我倒是不知,神医谷守卫如此不严,竟能放入朝廷的人。”
“你这个试图坑杀所有人的人,不也被放进来了?”司徒锦闲闲道。
“你……”她看着牙尖嘴利,支吾半晌却多吐不出几个字。
秦琅幸灾乐祸:“你还有被逼得说不出话的时候。”
他转头握拳锤过司徒锦的胸口:“皇上下令命我带人前来神医谷,还以为你出了什么问题,是多十万火急的事。”
“害你白担心一场咯。”司徒锦心不在焉的轻笑了下,慢慢注视跟着走出暗道的人们。
秦琅也随着他的视线而去,那些人中,粗布麻衣者有之,门派校服者有之。
他发觉,佑之的视线好像定在了最后。
“佑之,这些人不会就是……”秦琅在想如何措辞:“额,帮手?”
皇上和司徒锦要做的事,属于他们心照不宣的机密。就像此次出现在神医谷,被命令来协助司徒锦回朝,他完全一头雾水。
尽管只过了一夜,且是“不甘寂寞”的一夜,但阳光温暖得恰到好处。
毕竟不是死亡攀附上来的那一刻。
刀尖舔血多少年,也不得不承认,死亡多么轻而易举,也多么叫人心生胆寒。
尽情的呼吸新鲜的空气。
白光地弟子——那一身白衣的男子清冷抱剑:“多谢司徒将军救命之恩,我白光地一门记下这份恩情,往后将军若遇上什么困难,在下一定竭尽全力相助,甘之如饴。”
剩余的人面面相觑,偏白衣男子说完,飘飘如也的挥袖,往谷外的方向而行。
长久过后,也没有第二个人敢跳出来。
“北临的将军是吗?我玄鹰寨愿挟恩相报,归顺朝廷。”
身穿胭脂色长裙的女子立在最后,相对没有存在感的她就这样挂着笑容,丢出平地惊雷般的一句话。
归顺朝廷……
承诺在先,可分明事后,是谁也不会轻易兑现的。
司徒锦下意识勾唇:“对。”
秦琅愣了愣,后知后觉意识到,这是在回答他的问题。
他打量着女子,好似,司徒锦方才盯着的方向,就是这个姑娘。
陈黎如何三言两语,给予司徒锦暗示,将他们打得一败涂地,众人都看在眼里。
这会儿纷纷在是想,原来那会儿,这位玄鹰寨寨主,就已经记下司徒将军这份恩情了?
有人牵头,似乎面子也不是很重要了。
响应此举者不少,但更多的,还是如白光地弟子般,口头留下了个承诺,心不甘情不愿的走了。
陈黎留心观察了下,那个可以称之为内应、处处领头挑事的男子,表面仍不服气,但最后还是答应归顺朝廷,留了下来。
果真如此。
就算没有她最先答应,那人还是以假乱真的做那只“领头羊”。
事已至此,她倒不如卖北临皇室一个面子,待她走后,也好庇护玄鹰寨一段时间。
响应声断断续续,秦琅的视线却始终在司徒锦和陈黎回转。
他在心底啧啧两声:“如此深情款款的眼神,就连我都要不好意思了。”
司徒锦一个眼风扫过来。
秦琅惊觉自己不小心说出了心声,忙举手做投降状:“我什么都没说。”
司徒锦淡淡撇头,意欲要离开。
再待下去,秦琅就没这么有求生欲了。
果不其然,见他有动身的打算,秦琅立时扯过他衣袖,神神秘秘的:“我倒是没意见,就是那可怜的南燕公主怎么办?”
司徒锦眉头陡然拧了起来:“你在说什么鬼话?”
“你当年罚我军棍,不就是见我出言冒犯她,出于维护的目的,后来你又主动请旨宣扬和她的婚事。我还以为你芳心暗许,如今她下落不明,你又是红杏出墙,啧啧。”
司徒锦满头黑线:“芳心暗许、红杏出墙,这些词是能用来形容我的吗?”
“流水有意,落花无情,还能拿什么词形容你?”秦琅兴奋起来:“你这是承认,喜欢南燕公主了!”
这都什么跟什么!
视野里,陈黎还留下一个背影。
司徒锦懒得向他解释,狠狠剜了他一眼,干脆利落的摆脱他的纠缠。
某位陷入自己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