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方忧虑悬心,归拢在一处难消解,另一方噤声失语,双双闷声作了哑。
车马轻晃摇撞,喜雨探出脑袋,一双眼睛水灵着泛着光,正瞧着她三哥哩,元宝骑着马,瞥见帘子一掀眼神递来,囫囵勒了缰绳车马,四目并驱,立时接住。
元家二奶奶,三少爷,从始至终一字不说,一路不言。
人是偏要去的,话是断不肯说的。
一个二个实不敢出声,唯恐露了一点半点,叫风听去散落四方……真是既蛮又憨,顽性不改,刁钻又古怪……
兄妹俩一时愁一时笑,愁,真倒是喜雨多愁,她晓得恋笙,实在不晓得了生,愁,也是多为四哥愁。
笑,自然是元宝顽笑,三少爷比二奶奶多晓得那高僧几分,嗦弄着容暇所说的一字一句,元宝心里噼里啪啦扬起马鞭,三爷早等不及了,他就是要看老四元昭的笑话。
一路顺风,一路无声。
行到山寺脚下,红叶提了装满烛纸的篮,双脚一落地,瞧是来了城外寒光寺,不是自家老爷夫人的陵墓坟茔。
丫头心里难免称怪,但她是叶家来的,是自小跟着叶家喜雨小姐的,谨小慎微早成了本性,闭口不言早成了天性,红叶眨巴了眼,瞧着自家小姐,到底闭了口,瞧着地下一字没问,跟后头那几个小厮一个样儿,装聋作哑,只当是自家小姐的影子。
今儿天好,虽不是初一,却是年前的最后一个十五。
初一十五,寒光寺寺门开,大受香客香火,倾洒举世佛光。
香客四面八方各处来,这儿一簇,那儿一撮,山道上总有人,一处一处不少人,男女老少,吃斋念佛的不老少。
喜雨、元宝临安城里住着,今儿突兀一场烧香拜佛,纵然一时起得比鸡早,等到了地儿,上了山,进了寺,诚然错过了早课,已然晚了……
寺里僧人少,香客多,人不够人分,一小沙弥领着几人参拜众佛,沙弥说话,元宝喜雨总也不答。
真叫小和尚一时摸不到头脑。
他两个,一个不会言干脆不言,一个不知如何说那便不说,凑在一处,神色亦不敢过度慌张,唯恐叫小沙弥瞧出半点好歹来。
无奈只晓得烧香、下拜、磕头,翻袖倒荷包,一路丢下无数香油钱。
那小沙弥年纪虽小,猜着个头,年才八九岁,倒比面前二位青年人瞧着更加沉稳,更像个大人。
小沙弥面上无喜无忧,不拘施主大方小气,只一味双手合十,躬身谢过。
见他二人似有心结,怕是各有主意不便张口,小沙弥不好打扰,放了香客清净自在,只得犹自先行离开。
小沙弥一问话,元宝、喜雨急得心儿团团转,牙齿咬舌头,小和尚转身一走,兄妹两个扭脸,又是另一种急法,不安不定,一时间面面相觑,偏又芽糖黏了嘴,死活不敢出声。
说也不敢说,问也不敢问,不敢问僧,不敢问佛,不敢问香客,不敢问人。
嘴巴本就不巧,二人合在一处,偏又智勇双无,抬头见佛低头见僧,始终不见想见之人。
兄妹俩绕转了半日,一身财宝手势捐了精光,莫说那首座的佛面儿,便是那高僧的半个戒疤,也没瞧见……
一步一歇脚,十步一叩首,慢悠悠拜了满寺尊佛,挨到饭时,那小沙弥见几人还未离寺,便想几人素有禅心,于是双手合了十,上前引了几位入座,吃斋。
元宝、喜雨并坐一处,二人一道来,又是一般年纪,更遑说举止亲近,外人只瞧他们是夫妻一对,同坐一处,并无不妥帖之处,红叶、几个小厮四散而坐,未能与二奶奶少爷同席。
一处坐的那两个,大清早便起,一路上吹风折腾,又再寺中起伏跪了半日,早累得精疲力尽饥肠辘辘。
僧人摆斋,斋馔馨香,托荤咸食,闻着倒好,瞧着品相更不差!
两人才刚坐下,初始如稚子一般,瞧看万事万物都觉新鲜,方丈立于人前,说着寺中规矩,餐时,不应说话,不应四处张望,不好碗底留饭,元宝、喜雨一字一句听得爽快,待到碗里满当,素斋餐饭一入口,二人一尝,突感不妙。
素食斋饭,没滋没味,又吃力嚼了几口,实在吞咽不下。
这两个,一个是骄少爷,一个是娇小姐,两人一惯娇气,小半辈子吃着百食,吃白食,舒舒服服从未尝凄风苦雨,此生吃下的最大的苦味,便是这一顿!
舌化口条,齿如顽石,饭菜,元宝强咽不下,他才知,原来戏文里唱的,吃糠咽菜竟有万般苦痛,喜雨无声泣泪,泪水卷着凄苦流进碗里,一瓣一瓣,为之增了咸滋苦味。
假吃斋假念佛,自然嚼得慢,周遭人真吃斋真念佛,一早吃了干净,已然有人离了席。
再过一时,竟有僧人着手收拾碗筷,又过了许久,各自碗里饭菜还未见底,实在难以下咽,生吞活剥,也强吞不下!
丫环小厮另坐一桌,那小沙弥偏又紧盯着他们两个瞧,元宝、喜雨不敢出声,更不敢扭头寻救兵。
玩与笑,再难玩笑。
元宝、喜雨后悔不已,当时是,万分懊悔,就为着笑话元昭,就为着探秘恋笙,好好的日子不过,不好生待在家里,迎风遇冷,爬山涉水,实在是自讨苦吃。
一时间,兄妹俩顾不得其他,只能自哭自。
孤立无援,有苦难言,悔意满载心头。
正遇难处,两边天光一黑,左右各来一人,元宝抬头,喜雨擦泪,是容暇和元彻……
二人瞧着,真乃神兵天降!
元家二爷、三奶奶急着赶来,只怕这两个祸成口出,进了寺,守在门外瞧着,见他两个大老远跑进寺里只为哭,连口饭菜都吃不下,简直连孩子都不如,真是又可怜又可气,十分可恶,还有些许可爱,让人平白生出一汪心疼。
羞羞羞,休休休。
惹祸也惹不成大祸,实是高看了高估了这两个。
里头坐着的到底是自己亲选的,是哭是苦,是福是祸,是羞是休,元彻、容暇决意一力担着。
新来的两人接过那两个的碗筷,带着虔诚之心,把素斋餐食,细嚼慢咽吃进肚腹。
不必吃苦吃素,得了自家官人娘子的救,得了男人依靠女人依仗,兄妹两个擦去汗水眼泪,出了这道门,喝了两口清茶,嘴里忘了苦,人变了脸,忽而又好了。
四人凑齐了数,出了门,骄少爷娇小姐心无神佛,抬眼低首,佛身发相,喜雨一概见面不识,元宝稍好些,因他酷爱古董珍宝,上头那三家不拘哪家,他也算有些眼力,佛家法器、彩画、佛像、金身,值钱的,有年岁,有出处的,倒也认得一大半。
再说元家二爷,元彻一惯只信佛不尊佛,只知佛不拜佛,尹家三小姐一般如他,容暇只尊佛不信佛,只认佛不见佛,都算不得十分真心虔诚。
一行人,顺着佛堂走,没来过几回,只在寺中瞎逛着,元二爷拜佛叩首,烧香长跪,一求日进斗金,二求和气生财,三求广开财路,二奶奶一路跟着,她见三奶奶诚心下拜,跪求亲人康健,拜求家宅和睦,前后一比较,喜雨心里念怪,浑不与元彻一路只想铜臭。
各处佛堂参拜,拜到观世音座下,元彻拜了又拜,独个拜了不够,还硬拖着喜雨同拜,喜雨再不晓得事,也晓得观音送子,大张旗鼓夫妻招摇,一时面上抹不开,假意矜持一番,夫妻两个同跪同拜,真心求子。
拜过观音,容暇问着小沙弥寺中规矩,元彻请了老僧说话,元宝喜雨默了半日,哑惯了,好歹就不说话了。
老僧听了问,斗转明白过来,领着元彻便走,喜雨、元宝不自觉跟着去,容暇起先不与他们同路,仍问着沙弥。
老者在前,元家人在后。
一行走了半柱香的工夫,弯弯绕绕走进一处静谧禅房,禅房清雅无人居住,灯火悠然长明,不死不灭,祭奠着房中数尊灵位。
老者双手合十,拜了一方无字牌,又瞧了眼元彻,示意香客,元彻心下明了,立即回了礼,老僧再一拜,随后合门而去。
老僧一走,元彻拿起那一方灵牌,牌上干干净净无字,他那双眼倒像是刻上情深爱愁,左右无人,容暇也不在,元宝嗓里似是掉了毛虫,痒得难熬,一张口说话便不过心,他笑道:“这莫不是二爷外头养的姘头?既然供了,怎不写个名字?”
鬼话一出口,元彻抬眼死瞪他,喜雨听了话,眼泪一涌再收不住,开了门便要往外逃,外头容暇正巧进来,元家两位少奶奶撞在一处,一时进不得出不得。
元宝嘴上胡吣,容暇一概听清了话,她那双眼儿如刀,只瞧了那灵牌一眼,便知是个什么事,一时顾不得喜雨哭声,先骂了一回元宝,“佛庙重地,不忌讳不想着冒犯,当是在园子里,竟胡说这些?”
元宝憋了一日不说话,一开口立刻就说错话,挨了瞪得了哭找了骂得罪人,当即闭口低头不再言声。
喜雨泣着泪,元彻瞧着心疼,他望着她那双眼,只说,“不是外面的,更不是什么姘头……这是咱们的孩儿。”
此言一出,灵牌前,元宝讪讪低头不敢言,喜雨流着泪走过去,接下灵牌,元彻自嘲道:“摆在这儿快三年了,我这个当父亲的不称职,没来过一回……瞎忙…也不敢来……”
喜雨那时尚年幼,孩儿早夭,初为人母实难接受,生怕她记起孩子犯呆病,元家上下受元彻的法令,一字不敢提那孩子,而今喜雨受恋笙的开解,又受元昭言语刺杀,半年间,性情长了七八岁,快似成人一般了,就连那早死的孩儿,元彻也能提了。
眼泪一颗一瓣掉落灵牌,旧伤涌现,以泪水写着心疼,喜雨低声哭了一阵,恐她旧病再犯,元彻拽了灵牌归位,元宝指望不上,元彻只能求助容暇,容暇瞧了一眼,轻笑问道:“寺中首座正在禅坐,哪个要去瞧?”
元宝抬头见喜,喜雨抹了泪抬手,立即将早死孩儿忘了干净,二奶奶、三爷异口同声,“我……我要去瞧……”
容暇转身带领着二人,元彻轻笑叹息,摇头无奈,他到底没当过几天父母,也不知如何疼他那夭儿,不巧的是,他偏又是个无情爱财之人,吝啬得只有钱,掏不出多余疼爱,只得真金白银夹几张黄纸,一并烧成灰烬寄给孩儿,擦干牌上泪痕,别了夭儿,元彻掩上房门,走出禅房,也跟着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