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第一次见面时,沈皆18岁,秦照比他还小一岁。
读到高二时,沈皆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国家科学/研究院/机/密项目的负责人,当年他只说有事要去出差一趟,但汪枚不知道这一等就是十五年,这么多年因为保密协议没有回来过一次,也没有传回过任何消息。而当他再次回来时,他的妻子已经永远地离开了,沈皆也已经变成了一个孤僻又冷漠的孩子。
沈皆其实知道,沈与,他十五年来从未谋面的父亲,他的离开,他的杳无音讯,站在大局观上都是对的,是无可奈何。可是,他先是在最敏感的青春期每天提心吊胆地应对精神不太正常的母亲,后来又经历她的逝去。他没有办法不对沈与产生一点怨恨,没有办法立马接受他。
那个以前只会研究各类高精尖端设备武器的父亲,现在却在厨房里笨拙地学着做菜,不知道伤了多少次手,会讨好似的陪笑来叮嘱他添衣保暖,甚至在高三最后冲刺时期还辅导过他的课业,沈皆也在深夜里撞见过沈与拿着汪枚的照片细细地看,眼神中都是难掩的思念与痛苦。
可是沈皆很难一下子就对沈与放下成见,他记得他对沈与从来没有好脸色,面对沈与的关心,他也只是冷漠,除了必要的交流他也不会对沈与多说一句话。他告诉自己,他只是需要一些时间去接受他的父亲。
可惜上天根本没给他这个机会。他去厉城读大学的那天,是沈与开车送他去的机场,他还记得沈与在航站楼前对他的叮嘱和关心的话语,嘱咐他一个人要好好照顾自己。沈皆看着面前这个不过四十余岁的男人,他的两鬓已经有了些白发,看得出照顾沈皆的这三年费了不少心血。
其实沈皆犹豫着要不抱一抱他做个告别,但他最终还是没有,只是拉着行李箱就走了。后来沈皆无数次梦到或想起这个画面,他都很后悔,为什么他当时没有给出这个拥抱。
沈与送走沈皆后,开车回家的路上就出了车祸。沈皆在当天办完开学手续后就又回了津港。十五岁那年他在叔叔阿姨的帮助下操办了母亲的葬礼,十八岁他独自一人操办了父亲的葬礼。
他还是把沈与葬在了母亲旁边。虽然他知道汪枚这一生的痛苦不幸和早逝都和这个男人脱不了关系,可他也知道他们彼此相爱,如果可以,他们本是普通而又幸福的一家人。
可是没有如果,沈皆站在墓园里,落日的余晖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显得他更加寂寥。看着面前这两个墓碑,沈皆明白,从此往后,再没有人会关心问候他,也不会有人在家里做好饭等他,因为他已经没有家了。
他像是一只迁徙时掉队的鸟,再也寻觅找不到归途。
而被秦家资助是在沈与下葬的当天,沈皆找人算了个下葬的日子,然后办了个小型灵堂和送别会,静静地等待着吊唁的人的到来。他的人际圈子很小甚至可以说是几乎没有,沈与的朋友同事们也基本还在保密实验室工作,可能连他去世的消息都不知道。
所以他只是一个人默默地跪在这个冰冷寂寥的地方,除了肇事司机的妻子来送过花,表示痛苦的悔恨,再也没有别人了。
沈皆看着那个女人痛苦的模样,知道她也不过是个才失去丈夫的女人,他也没有办法再去斥责怨怼她。那天津港发生了大堵车,为了赶着在预定时间内交货,司机在以为人流稀少的郊区路段闯了一个红灯,撞上了准备从机场回市区的沈与,双方都永远停留在了那里。
“我们也不想的,我们也不想的啊。”那个女人跪在沈与的灵堂前哭得痛彻心扉:“可是这个单子有两千块啊,迟到了人家要扣一半的钱,我们家一个月就靠我男人拉货过活了,马上开学了孩子还要交学费,真的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沈皆漠然地看着这个女人,他还能怎么办,他没法不恨也没法不怨,可是从小到大,他的痛苦好像都是情有可原。他的母亲、父亲和眼前这个女人的丈夫,都给他带来了不幸,可都不是他们的本意,他们自己也在经历苦难。他实在也说不出责备的话。
这个女人走后,灵堂又恢复了冷清。
就在沈皆沉默在自己的世界里时,听到了车鸣声和脚步声,他转头望过去,那是他第一次见到秦沛——他父亲的大学同学,当然也是他第一次见到秦照。
秦沛拿着一束花,沉默地放在了的牌位前。然后蹲下身子看着旁边的沈皆:“沈皆,我是秦叔叔,你爸爸应该或多或少提到过我,我也知道你家里的情况,我这次过来是想帮你处理你父亲的后事。”
沈皆低头道谢说:“谢谢叔叔。”秦沛看得出他的疏离,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说:“这是秦照,我的儿子,比你小一岁。你们是同辈说话更方便,要是有什么不好意思和叔叔说的,可以给他讲。”
沈皆抬头,他看见秦照淡漠地站在旁边。他穿着一身黑西装,手里还捧着一束白花,与沈皆对视的眼中也看不出什么波澜。但日后沈皆要是知道会从这个人身上得到那么多痛苦和不堪,他一定,一定不会多看这一眼,也一定不会在日后选择同他纠缠。
沈皆在回忆中拉扯,有些迷蒙地睁开眼已是天光大亮。他条件反射地起身想着赶着去公司处理工作,一转头却见秦照坐在阳台上的小桌边看文件。秦照很少在老宅过夜,即便有,第二天不是他先起床走人,就是一觉醒来沈皆已经早早出门,两人还没有在大早上打过照面。
秦照听见动静,望向房内,见沈皆坐在床上,人一副才醒过来有点懵懵的样子,宽松的睡衣露出一小截锁骨,显得他更加人畜无害。
人畜无害。秦照有点惊异自己居然会冒出这个想法,他可太清楚沈皆一旦下定决心会干出多么疯狂不可思议的事来。
往事种种浮上心头,那点若有似无的还算温馨的情绪一下子烟消云散。秦照放下文件走进房间,一边拉开靠近床头的窗帘一边说:“收拾一下出发吧。”沈皆看了看床头的钟,已经快九点了,他很少睡得这么晚,有些抱怨似的起身走向洗漱间说:“怎么不早点叫我。”
“看你睡得沉就没叫你,也不差这一会儿。”秦照回应他。
沈皆没接话心里却是一动,秦照时间观念很强他是知道的,经常在车上看文件,偶尔长途飞行的时候还能完整地做完一份总结规划表,落地了不调时差接着工作。今天的检查也只抽了半天时间,他这样多睡一个多小时,估计秦照一天的计划都要改动,但是秦照却没有想过叫醒他,一直在等他自己醒。
沈皆沉默地洗漱完,他有时候会觉得,或许秦照也没有那么讨厌他,或许他在秦照那里也会有那么一些特别吧,他一边想着一边默默摸上自己锁骨下的那一块疤。
秦照听洗漱间水流声停下,但沈皆却一直没出来,把门一推说:“怎么没动静了。”
一推门就看见沈皆那双骨节分明的手,穿过睡衣的衣领按着右肩下的那块疤。
那是两年前沈皆替秦照挡下一枪留下的疤。
沈皆立刻收了手说:“马上就出去。”秦照却没有让路,甚至往里走到了沈皆面前,抬手就要去摸那个地方:“怎么了,我看看。”沈皆往后退了一下避开了,他其实不太想秦照关注那块疤,这会时时刻刻提醒他,当初他是靠着道德绑架才能跟秦照结婚,那丑陋不堪的疤痕也在张牙舞爪地昭示着秦照并不爱他的事实。
见沈皆拒绝的意味明显,秦照也不勉强,只是低头看了一会沈皆的表情,确定他确实没事,就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