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春狩若认真论起来,就是一场规模宏大的皇家郊游和外交活动。
不过这一切都与沈穆没什么太大关系,他既不会骑马,也不会射箭,参加完头天盛大的仪式过后,大部分时间是在帐内休息,外交活动自有礼部等管着,也不干他事,他最多跟着在一起充个门面——倒是那个国师,这次居然也来了,还时不时过来拜访。
沈穆对神棍是没什么好感的,但院长来信说宫叙白是青梧一位德高望重早年故去的关门弟子,话里话外有些遮掩。沈穆没有往深里想,只当是院长提醒他要与宫叙白搞好关系——原身就不信神佛,沈穆也是,章焕这才请了院长指示,让院长提醒一二。
又因顾如珩住在沈府,太后总忌惮着所谓命数之说,多遣宫叙白来测算——一来二去,顾如珩与宫叙白倒是关系不错,渐渐的,沈穆便也不那么排斥神棍了。
沈穆落下一子,棋子与白玉棋盘磕碰之间发出清脆的声音,宫叙白看着眼下走势,手中黑子放回罐中。
宫叙白幽幽一叹:“我输了。”
红袖正坐在一边绣花,手中绣品阵脚密实平整,心下满意,咬断线头,倏然听见自家公子一声笑。
“已经让了三子。”沈穆扶着脖子活动了一下,“你这臭棋篓子,还是让如珩与你下吧。”
章焕在旁观棋,闻言也笑:“上一盘棋还能勉强打个平手,这盘棋却从一开始就摆开阵势,啧啧啧,师兄还是如往常一般,先试探清楚再大开杀戒啊。”
宫叙白一边看着棋局,一边摩挲着棋盘边缘,说:“沈大人是在试验我送来那本棋谱上的棋局吧?”
沈穆颔首:“是,本来还有些想不通,下着下着豁然开朗了。”
“怪不得后面几手下得越发笃定,敢情是连想都不用想。”章焕恍然大悟,转而又问,“师兄不是一向不耐烦下棋吗?”
红袖奉上新煮好的花茶,收走了沈穆喝了两口就放在一边不动的药茶,笑着说:“二殿下无聊的时候自己摆弄着玩的,公子便也陪着。”
说起这位二皇子,章焕随口道:“昨日夫人与我说了一嘴,谈及皇后有意在春狩过后为皇子择选正妃,礼部忙完春狩忙选妃,有的忙了——也算是最近一件要紧事。”
章焕觉得有点奇怪:“话说回来,世家之子大多十三四岁就定亲了,可现下几个适龄的皇子却都没有正妃,连侧妃都没有,也是奇了。”
宫叙白:“听说是大皇子一直推辞,三皇子宫里人倒是不少。”
章焕奇道:“你久在闭关,如何得知?”
宫叙白抿了抿唇:“皇宫之中没有清静地,多少听小童说过一些。”
章焕哈哈大笑,宫叙白看了沈穆一眼,重新低头去研究棋局了。
沈穆垂下眼眸,不知为何,方才还算得上是轻松愉快的气氛突然静默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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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袖换了佛手,在屋子各处摆上了鲜花。
宫叙白和章焕都已经离开了有一会儿,宫叙白是因着陛下宣召,章焕则是被吏部主事拉走了。
沈穆屈指一下一下敲着桌案,心里想着章焕方才所说的选妃一事。
选妃啊……
“老师!子宁?”
沈穆倏然回神,扭头看去,顾如珩背着手走了进来,阳光随着帘子的掀开落下匆匆为他打上了一层金边,青年头发高高束起垂落至腰间,一身红色骑装将他的身材呈现得淋漓尽致,衬得他十足精悍有力,又不失年轻人的朝气蓬勃。
他应该是急匆匆赶回来的,脸上还挂着汗珠,碎发点点散在额边,却遮不住眼睛里的熠熠星光。顾如珩走到沈穆面前跪坐下来,脸上带着笑。
红袖福身行礼,退出了营帐。
沈穆看他神神秘秘的样子,装作不在意地一点他额头:“做什么古怪?”
顾如珩笑着坐倒在席上,手掌捧着什么东西,像是活物,故作紧张地一点点揭开——竟然是一只通体雪白的兔子。
沈穆有些惊讶地看他,顾如珩把小兔子捧到沈穆面前:“子宁可以摸摸它,它很软、很小,是窝里最漂亮的一只,我把它收拾干净了,不脏的。”
刚睡醒午觉的小猫从床榻上的小毯子里钻了出来,跑到沈穆身边凑热闹的“喵”了一声。
沈穆哭笑不得,如珩这是把他当作小孩子来哄了吗?
想着想着就伸手摸了摸兔子身上白色的绒毛,的确是软乎乎的,小猫好奇得不得了,两只前爪搭着沈穆的手人立起来,粉红色的鼻子凑近碰了碰新来的小伙伴。
顾如珩把兔子放在沈穆掌心上,从腰带里掏出几根草逗它。跟着顾如珩后面回来的凌宇站在营帐外大声叫道:“殿下!今日的围猎还没结束呢!还有一个时辰……唔!唔唔!”被凌淼无情拖走。
沈穆愣了一下:“对啊,这个时辰你怎么就回来了?”
围猎有不成文的规则,一共限定七日,待第七日会一一报出猎得猎物的数量积分决出前三名,再由陛下赐下赏赐,以扬武风。
如珩都参加了三年了,每年的名次都在前八名,他怎么会不知道规则?
顾如珩不在意地笑,抬头去够沈穆的唇,沈穆蹙着眉躲开,把小兔子放在席子上由它扑腾。
“说话呀,”沈穆从袖子里取出手帕给顾如珩仔细擦着额前的汗水,“这才第二日,正是大家卯足了劲儿的时候,你倒好……”他往下瞥了眼玉雪可爱的小兔子,一时失笑,“你别告诉我你今天专门去捅兔子窝了。”
顾如珩开怀笑着滚进沈穆怀里,他早已不是少年人的身量,现在身体修长,却硬是要往沈穆身上拱,沈穆被他弄得身体往后仰了仰,顾如珩一下扶稳了人,小猫已经吓得叼着小兔子跑进了由屏风隔出的里间。
少儿……猫猫兔兔不宜!
顾如珩抱着沈穆的腰身,深深往他身上吸了一口气。
“不是老师说的,不许进密林深处吗?怕有黑熊。”
沈穆:“算你听话。”
顾如珩的声音显得有点闷,带着点笑:“早上那会儿射杀了一只鹰,五只隼,午后吃过干粮之后碰巧见着顾知行带着人往深处去了,人还挺多,我就没进去,正在外围打转呢,凌宇看见了一只红色的狐狸从林中跑了出来,它速度很快,结果一头撞死在树上,惊着了一窝小兔子。”
“说来真是奇怪,好端端一只狐狸怎得自个儿撞死了?守株待兔都没这么巧的。”
顾如珩没把这事儿放在心上,说出来纯属是想逗沈穆一笑,沈穆拆了顾如珩的发带,叠好放在桌面,问他:“确实奇怪,它是受伤了吗?”
顾如珩打了个哈欠,眉毛不自觉皱了皱:“后腿断了,背上有一个带血的咬痕,像是猛兽,啧,咬在那个地方真是可惜了,不然还能攒攒给你做一个手套。”
沈穆捏了一下顾如珩脸上的肉,看他龇牙咧嘴地装委屈,又揉了揉。
沈穆叹道:“我算是知道你为何年年都拿不到头名了。”
围猎的猎物都是算作积分来计数排名的,猛兽飞禽自然是积分榜上最高的,然后才是什么狐狸、鹿、山鸡、野兔……
积分高进了前三甲就可以在陛下和诸位达官贵人面前露脸,很多人为此打破了头,几乎每年都会出事,沈穆对顾如珩没有什么要求,只叫他注意安全。
——所以顾如珩每年打猎都好像十分随性,碰见了猛兽飞禽不会放过,碰不见也不会特意去找,前年他本来都进了前三甲,努努力拿个头名不成问题,结果他突然发现燕然打了一只梅花鹿,巴巴地拿了三只鹰去换,人家燕然逗他,说要五只鹰才跟他换,他立刻应了,吓了燕然一跳,忙说是玩笑不要当真,他还是坚持——最后燕然得了第三名,顾如珩一下跌到了第六名。
梅花鹿全身是宝,鹿肉益气,温肾壮阳,鹿血滋补,鹿骨对体虚之人也是好的。
顾如珩全不在意那些事,但看着沈穆好像有点为他黯然的样子,抬头就亲了人一口,俊朗的眉目满溢着爱意,抓了沈穆的手又亲了两下。
在外面不比沈府,顾如珩没法子时刻黏在沈穆身边,只能抓住机会多亲几口。
“头名不头名的不重要,”顾如珩笑了一声,“我在你心里是头一个就好。”
沈穆无奈地摇摇头:“还是没长大。”
沈穆又说起兔子的事来,特意说了不要拔它们的毛,他什么都不缺,留小兔子一命吧。
“不拔毛,”顾如珩忍俊不禁,“原就是怕你待在营帐里无聊,便带了它们回来陪你的。”
顾如珩起身踢掉了鞋爬上席子,把案几推开,抱着沈穆往里面坐,再次枕在沈穆膝上。
他陪着沈穆久了,也养成了午睡的习惯,这会儿枕着沈穆的腿,整个人舒服安心得不得了,这两日又累着了,那点倦意袭来,眼睛一时都有点睁不开。
沈穆低头抚着他的发,给了一只手让顾如珩抓握着按在他的心口,另一只手微拂,宽大的袖摆铺了顾如珩半身,雪莲香越发浓郁了,让顾如珩更有些昏昏欲睡,可他又觉得此时此刻太过安宁美好,挣扎着想跟沈穆说话,跟小孩子闹觉一样,一下睡着了,一下又突然醒来撑着说几句话,很不安稳。
沈穆眸光温柔,轻声应了他两句,然后低下头吻了一下他的眉心。
沈穆:“睡吧。”柔软的手掌遮住了如珩的眼睛,为他挡光。
顾如珩嘴角勾起:“子宁喜欢小兔子吗?”
沈穆俯身吻了一下他的唇。
“喜欢。”也喜欢你。
顾如珩在清醒边缘摇摇欲坠:“我、唔,过几天,晚上,带你去一个地方。”
“好。”沈穆捏捏顾如珩的手指,“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