仪式后的第二天，修道院中便传来神父身陨的噩耗。

众人一时间悲痛万分，无法接受。修女们将神父的骨灰洒向大海，她们在海边吹着和煦的微风，迟迟不愿离去。

海风吹拂着她们宽大的衣袍，帮她们褪去黑白头巾，头巾在风的作用下吹落至大海上，同飘散的骨灰一起，被蔚蓝的深海吞没。

修女们一如既往地沉默，如同面前那汪深水。但是很美，是离开音律和色彩的，独属于她们的美。

江妍从没想过，如此单调的色调也能勾勒出如此鲜活的一切。

满地凌乱的头巾，满目飞舞的发丝。此刻，她们甚至可以褪下所有衣物，尽情地被海风与蕾丝般的浪花拥抱。

“所以，你一开始就没打算对我用火刑。”江妍看向一旁的玛莉安娜，温声道。

“那些事，本来就同你无关。”玛莉安娜的声音轻快了许多，从前总带着些忧郁与死气，“不过还得谢谢你的到来。”

“他向我们杜撰了一个恶魔，所以人都拿他没办法。但是有你的话，一切就不一样了。”风里混着些沙砾，她微眯起双眼，长睫在眼下投下阴影，“你给了我们一个堂而皇之的理由，一个能让我们中的任何一个人，都不用再额外背负什么的理由。”

江妍并没有询问她们行动的具体细节，这场隐秘的战役只应该被关在修道院内，她希望这对她们每个人来说，都是一个奇点。在往后的日子，从前就只是一个符号，一段历史了。

她有些出神地看向身旁的修女，她不知道此刻站在她面前的，到底是玛莉安娜还是爱。风带起她们的头巾，她们缠绕交织。她这才发现玛莉安娜并没有急着褪下它。

鬼使神差地，江妍向对方伸出手，抓住了飘逸沉重那块的黑白头巾。

玛莉安娜有所感，看向她。

那会是默许吗？她想是的。

江妍的手顿了顿，便猛地将头巾往后一扯——

赤红微蜷的短发被修剪得很粗糙，发尾还带着些未褪尽的黑色。

江妍愣住了。

玛莉安娜笑了笑。没记错的话，她还是第一次看见她笑。

她也抬手向江妍脑后探去，将她随手盘起的长发放了下来。她接过其中一缕，发丝流淌到她的五指间，她出神地望着：“也挺漂亮的，不是吗？”

江妍无法形容她此刻的感受，她只是向前，踮起脚尖，将双臂穿过玛莉安娜的脖颈，最后在她的身后交叉。她抱住了她，此刻，她需要感受她的体温，心跳，发丝掠过皮肤引起的瘙痒，以及她随后软下来的身体，她吻了吻她带着些青草味的发丝，她需要这些能证明她真实存在的一切。

“我会告诉你的。”她轻声道，“有关于你的一切。”

与此同时，将海滩与村庄相隔的树丛里，一个隐蔽的声影迅速闪过...

-

修道院并没有解散，独身的女子大多选择了留下来，玛莉安娜也不例外。

江妍晃悠到修道院后的坡上，攀上高处，恰好可以将院中的忙碌尽收眼底。

她把012叫了出来——

“你说她现在是玛莉安娜多一点，还是爱多一点。”

【这个问题没有任何意义。】

江妍扒下一片新叶，陷入了沉思。

【你很在意吗？】

江妍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我会希望，玛莉安娜能够跟其他修女一样，经历、参与这一切，即使是作为一串代码。”

思绪飘向远方，她看向在海滩搁浅的船只。

【她会的。】

【你们离开以后，这便是她所拥有的一切，她一直都在，甚至在你不知道的地方，她已经参与了一切。】

“是吗？”江妍笑了起来，捏着树叶的叶柄，转了起来，“我有没有说过，你有时候真的不像一个子系统。甚至敢和我同流合污，简直是胆大包天。”

【...】

“喂！”

声音从树底下传来，江妍闻声看去，发现安琪挽起了衣袖，似乎正打算爬上来。

江妍急急忙忙阻拦了她。上一世还是一位高高在上的贵族，徒手爬树这件事，对她恐怕不会容易吧。

“跟我回去吧，她找你呢。”

“她？”江妍快步跟了上去。

“嗯...她现在叫玛莉安娜，但她不是吧。”安琪侧身看向她，“就像你也不叫喀耳刻一样。”

“不过有趣的是，这一世我也叫安琪，而这一世某种程度上说，她也还是我姐姐。”

江妍跟在她身后，点了点头，她忽然想起同安琪做过的约定：“我叫江妍，她叫爱。”

安琪的身影似乎僵硬了一瞬，该怎么描述她的神情呢，惊讶中带着些莫名其妙的不解。

“怎么了？”江妍疑惑道。

“看来名字对你们不是什么很重要的东西嘛。”她有些遗憾道，“我还以为，名字对你们来说就像是某种切换世界的咒语，抑或是密匙。”

江妍被她的说法逗笑了：“我还没问你，你是怎么过来的？”或者说是怎么从旧世界逃出来的？

安琪耸了耸肩：“最后忙活了一场，还是莉莉丝当选了首领，不过真的很神奇，我之前怎么没意识到莉莉丝原来是长那样的呢？”

“总之，仪式上我视野里突然出现了很多...灰色白色的方块，我还以为我终于要因为内心郁结而死掉了哈哈哈哈哈...”

是噪点，重启前出现的吗...

“我想我能来到这应该跟...爱有关吧。”

“你不害怕吗？”

她曾经模拟过角色掉入罅隙，进入异世界的感觉，那就像发现自己一直被困在在周而复始的话剧表演中，自己与身边的一切都是被操纵的木偶。认知里的所有都是虚无的假象。而首先涌来的便是恐惧，对天空大地之外，认知之外的未知的恐惧。

安琪却摇了摇头：“如果你被迫机械地将一段时间重复十几遍，未知就不再会是恐惧的来源了。”

“不过我很好奇。”她转而意味深长地看向她，“你和爱，到底是什么关系，她似乎和我们不一样？”

其实是江妍同她们不一样。

她思量了片刻，最终寻了个较为合适的词：“我们是同伴的关系。”

“啊...”安琪似乎有些失望。

江妍语无伦次起来，“同伴”这个词用来形容她和爱的关系确实有些偏颇，稍微...轻了些？

安琪却很快略过了这个问题："还有啊，你们是一直在不同的地方穿梭吗？你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嗯...”对于这个问题，她也不知道该这么回答，和角色讨论她们认知之外的事是被禁止的，而她猜想安琪大概率是想从她们身上找点些安全感，名为意义的安全感。

“谁知道呢？”江妍深吸了口气，“走一步看一步吧，说不定在路上，意义就自己冒出来了。”

就像她需要创造，但连她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做的意义是什么。事实上，她潜意识一直很抗拒去想这件事，她隐约觉得，那个真相对她来说，就像她的存在对爱和安琪来说一样。

“若非要找个目的的话...”她转念想到些什么，“我现阶段的目的就是让爱变得和你一样。”

然后能跟她说上话。

“唔...”安琪突然安静了下来，她张了张嘴，似乎有些欲言又止：“我可以...”她突然转过身，郑重道，“跟你们一起吗？”

“走过这个世界，再到下一个，下下个...能不能...带上我。”

江妍一时间哑住了，心里有种说不上来的苦涩。

一方面，她没有办法拒绝。另一方面，接受她，就意味着她们被主脑发现的风险更大了。即使安琪的行为是可控的。

这就好比将沙滩上的几粒异色沙砾聚集在了一起，客观上讲目标的变化是极其细微的，但在主脑面前，检索异端的难易度的变化却是量级的。

“如果有可能的话，我会的。”江妍答道。

【妍...】

【这不是还有你吗哈哈哈哈哈....】

-

玛莉安娜不知为何站在修道院门口，微蹙着眉，神情略显严肃。

“你找我？”江妍向前，却恰好瞥见了院中奥德与船员一行人正在——

帮忙打扫庭院！？

她忙将玛莉安娜拉向一边：“他们来做什么？是船已经修好了吗？他们要走了？”

完了，她还没想好怎么说服玛莉安娜呢。他们又是怎么知道自己没死的？

“你看上去似乎并不高兴？”

江妍不假思索地摆了摆手，担忧道：“他们来找你麻烦啦？”

玛莉安娜牵起江妍的一只手，安抚道：“他们确实是来找我的，不过，是来邀请我去往对岸的。”

“邀请你？”江妍难以置信地看着她点了点头。

难道是因为“喀耳刻”死了，剧情里跟奥德去到对岸的女巫，就换成了玛莉安娜？

“那...”她小心翼翼道，“你拒绝他们了？”

她垂下眼帘：“不，我已经答应他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