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如今正在园子中,身后是主家修剪好的篱障,阿碗的本意是有许嬷嬷跟两人身边的丫鬟在前边挡着,身后又是树木,别人也看不到她俩,但谁能想到,声音是从身后的花木后传来的。
贺莹一听这声音便有些为难,轻轻推了推阿碗:“阿碗你若是有事便先回去吧,我下次再找你。”
阿碗稍稍有些迟疑,不太确定贺莹支开自己到底是因为花木后的声音听着不太友善还是其实贺莹先前说的那些只是客套话,贺莹也并不乐意让人知道她们两人有往来……如果是前者,她抛开贺莹就这么走了似乎有些不厚道,如果是后者……她留下来似乎会给贺莹添麻烦。
阿碗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听话离开,进退两难、犹疑不定的时候,身后的花木被人拨开,两个丫鬟用手和身体从中打开一条小路,几个年轻的小姐抬起脚步轻轻走过来,为首且居中的女子蹙着眉头,朝贺莹开口道:“贺三,你如今愈发堕落了,无论什么阿猫阿狗都往身边带,前些日子都没见到你,听人说你是往城外去了,城外那么脏那么乱,你也不怕污了自己的脚,听闻那边还生了疫病,你也是命大,怎么没死在外边呢。”
贺莹面容微僵,张开口想要说些什么,但最终却只是闭上眼睛轻叹一声,似乎是没办法将城外其实根本没有疫病之事说出来,她朝阿碗苦笑,神情中带着歉意:“抱歉。”
阿碗不知道她是在为什么事道歉,也许是因为来人语气不善觉得连累了阿碗,也许是因为城外的事……但不管是因为什么原因,阿碗还是觉得贺莹其实也没必要跟自己道歉,因此只是摇了摇头:“无妨。”
来人站到了贺莹跟前,眼神越过贺莹看向被贺莹拉到身后的阿碗,好看的眉眼间并不是什么友好的神色,语气更是不客气:“你就是萧家最近新娶进门的那个?”
“萧家这些年也是没落了,”来人语气不善,“不过想来也是,萧家长子如今是个傻子,你俩倒也算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阿碗本想反驳说萧屿不是傻子,但想了想好像也没什么好反驳的,再说了,对方还说了他俩是一对……也算是实话,更没什么可反驳的。
那人的目光并未在阿碗身上投射太久,立刻将矛头指向了贺莹,语气更是激烈:“你怎么会跟她厮混在一起了?你这样若是让别人看到会怎么说你?你能不能长点心?你都不知道避嫌吗?你——”
“秦四!”贺莹打断她一连串的追问,颇有些头疼:“慎言!”
贺莹唤作“秦四”的姑娘被贺莹强制地闭了嘴,撇着嘴似乎有些不服气,但看着没之前那般盛气了,反倒显得有些委屈。
“这是阿碗,我最近新结识的友人,”既然避无可避,贺莹便将阿碗拉出来,为她俩彼此引荐,“这是秦家四姑娘,我姨母家的表妹。”
秦四面上不悦,嘟囔了一声:“谁是你表妹了!我可没——”
贺莹说着压着声儿轻斥了一声:“阿鸢!”
“她自小与我不太和睦,阿碗你这是受我牵累了,”贺莹一边说着一边道歉,“她从小被宠坏了,说话口无遮拦,还请阿碗看在我的面子上多担待……”
阿碗有些疑惑:“姨母?”她恍惚记得按之前贺莹话里的意思,她的姨母是在宫中的。
似乎是知道阿碗在疑惑什么,贺莹点头:“我另外一个姨母。”
阿碗略想着极并不知道贺莹有多少个姨母,但是贺莹没必要骗自己,便没再追问。
“谁要她‘担待’!”秦鸢不太开心,嘴上嘟囔着什么,朝阿碗扬起下巴,“就你叫那什么‘阿碗’?哪有姑娘家将自己名字到处嚷嚷着往外说的?”
阿碗不太赞同:“既然是名字,自然是给别人叫的,如果起名不是让人叫的,那干嘛要起名?如果不能让人知道自己的名字,那史书上留名的那些人岂不是都该死吗?”
“你是什么牌面上的人物,竟然敢拿自己跟史书上的人作比较?”秦鸢嗤之以鼻,“我听人说你没有姓氏,人怎么可能没有姓氏呢?你难道不是你父母生的吗?令尊知道你这般不孝吗?”
“没有姓氏便是没有姓氏,”阿碗不太理解,“这跟孝不孝的有什么关系?这跟我爹又有什么关系?我又不是我爹十月怀胎生的,不跟他姓就是不孝这是什么道理?”
“再说了,我爹?”说到这个,阿碗可就来气了,“我爹可管不了我。”
许是没听过阿碗这样大逆不道的,秦鸢被惊得说不出话来,指着阿碗:“你、你——”
“我什么我?”阿碗莫名其妙,“我爹活着的时候都管不了我姓什么,如今他若是想管,那他得从地底下爬起来……爬起来也没用,我还偏不跟他姓!”
贺莹呆住,似乎有些意外和心疼,踟蹰着开口:“令尊他——”到底不敢问下去。
阿碗却是没什么所谓的:“对啊,他死了,死了好多年了。”
“他活着的时候,倒是想要我随他的姓,奈何这事他自己说了又不算,”阿碗轻哼一声,“他还得听他老娘的话,他老娘也是有趣,嫌弃我是个女孩儿,还生怕我随了他家的姓氏会辱没了他家门楣——我就想不通了,就他家那家境那门楣,有甚好辱没的?就算他娘老子死了,家产也不过两间破屋几串铜钱最多几两碎银,生生弄得好像他家里有家财万贯抑或着是有皇——唔——”
似乎是知道她要说的话有些大逆不道,阿碗话还没说完,便被离她最近的贺莹眼疾手快捂住了嘴,若是换了别人,阿碗可能要恼,但是对方是贺莹,所以阿碗只是错愕了一瞬,连忙表示自己闭嘴,贺莹看了看她,确定她不会再口不择言,这才松开手,悄悄打量了一下四周,确认其他人似乎没有听到阿碗之前说了什么,这才稍稍松口气,低声嘱咐阿碗道:“方才那样的话切记不可再说,若是让人听了去只怕会惹祸上身。”
阿碗不懂,但是阿碗听贺莹的话,点了点头让贺莹安心,秦鸢似乎是没听清,追问道:“怎么不说了?”
说着她狐疑地看了看了贺莹一眼:“你们俩在打什么机锋?”
“真奇怪,我爹都管不了我姓什么,”阿碗开口将秦鸢的注意力拉回自己身上,她也是真的不明白,“怎么你们一个个的都跑过来对我姓什么指指点点的,我姓什么是我的事,跟你们有什么关系吗?”先是有梁家非得要给她冠一个姓氏,后又有白兰极力劝说她给自己取一个姓氏——梁家是萧屿的舅家、白兰是梁霺的仆从,她们多嘴几句阿碗不理解但是好像她们跟她的确有点关系,但是秦鸢跟她完全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怎么秦鸢也来问她到底姓什么,还把这个跟孝不孝的扯上关系。
阿碗是真的不明白:“人非得要有一个姓氏吗?姓什么不姓什么真有那么重要吗?”
“怎么不重要了?”秦鸢似乎是觉得阿碗有些冥顽不灵,难免生了怒气,“若无姓氏,谁知道你是谁?”
阿碗更迷糊了:“就算没有姓氏,我也知道自己是谁啊,不管我姓什么,我首先不应该是我自己,其次才是谁的女儿谁的妻子不是吗?”但是为什么别人总想着问她是谁家的女儿,总是把她是萧屿的妻子这个身份放在前头。
“比如,就算我没有姓氏,我只要知道自己是‘阿碗’就好了,”阿碗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秦鸢,有些难以置信,“如果没有姓氏,你居然就不知道自己是谁吗?”
阿碗打量了一会秦鸢,眼里透出同情:“你真可怜。”
秦鸢好似脚下被烫到一般,气得跺脚:“谁可怜了!你才可怜!你连自己姓什么都不知道,哪轮到你来可怜我!”
“你不要故意曲解我说的话!我说的是家族传承宗族礼法!”秦鸢恼极,“若无姓氏,谁知道你是谁谁在乎你是谁?!没有姓氏,谁知道你根源在哪?”
阿碗沉默:“我的确不知道自己根源在哪里——但是有姓氏就可以了吗?这样也未免太想容易吧?如果我随便给自己取一个姓氏,比如说如果现在我说我跟你一样姓秦,难道我就可以跟你就一样跟人说我是秦家的女儿?这显然不对吧?如果我说我姓岑,难道你们就会觉得我跟京城的岑家有关系吗?难道你们就会因为我的姓氏高看我几分吗?”
“强词夺理!”秦鸢气极,“随便取一个姓氏那当然不行!重要的是传承!传承你懂吗?”
“我是不懂——”阿碗摇头,瞥了贺莹一眼,十分听劝地没有反问回去,虽然她的确是很想问秦家是不是有皇位要传承。
只是就这样闭嘴,总有一种吵架吵到一半被人拉开的感觉,让她觉得心里总还是不太自在,这要是放在她离“家”之前,她晚上是要睡不着觉的。
阿碗忍了忍,到底还是有些忍不住,问秦鸢道:“你这般在意这些东西,什么家族传承什么宗族礼法,难不成以后秦家由你当家?”
秦鸢下意识想要反驳,然而张开口:“你——”
“所以以后秦家也不是你当家,”阿碗懂了,“所以你这般维护这什么家族宗族的的,又是为了什么呢?总不能是你处处维护它,等你出嫁的时候它把全部家财都予你做了嫁妆吧?”
“其实我知道你说的那些是什么,”阿碗叹了口气,毕竟她也曾借过某“宗族”的势……她只能说,这东西有些时候或许是有用的,但是当有一天这个“势”转向来对付自己时,就不那么愉快了,想到一些不愉快的记忆,阿碗顿时也没有继续跟秦鸢理论的心思,只是道,“但这种东西,我实在是喜欢不来。”
秦鸢“你你”了半天,终究是没了下文,红着眼气得跺脚走了。
许嬷嬷方才就被人拦住了,如今人走了才上前来,看着阿碗欲言又止。
贺莹似乎是知道许嬷嬷在顾虑什么,连忙道:“嬷嬷不要怪阿碗,她这是受了我的牵累,我回头会好好再劝劝秦四姑娘的。”
许嬷嬷不语,贺莹又拉过阿碗:“对不住,今日是我不好,秦家跟这家人其实没什么亲故,怕是知道我要来,所以特意来找我的,你也是受了我的无妄之灾。”
阿碗摇头:“这些事跟你没有关系,又不是你的错,你不必道歉。”就算没有贺莹,依着上辈子的经历,阿碗其实也料想过自己今天不会太好过的,如今这样,已经算非常平和了。
“令尊的事……”贺莹看了她一眼,小心翼翼地开口,“对不住,我先前不知道令尊他已经故去……”
她顿了顿,最终也只能说一声:“节哀。”
阿碗沉默了一会,想要解释,却又不知道该从何说起,抬起脸笑道:“没必要,我这些话都是骗她的呢。”
怕贺莹不信,阿碗指了指自己的脸:“不信你看,我一点都不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