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常的确很着急,袁禧在他心里不只是一个难缠的阳间话事人,更是可以随时斩了他这条老命的鬼仙大人。虽说这么些年来相处和睦,但自始至终也不过是点头之交而已。
这要是把事情就捅出去了,他这项上人头不保不说,只怕是要直接被打入十八层地狱的。
他这几日都在忙这件事,虽说大桃木下种种,后土娘娘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若真出了问题,要找人受罪,第一个顶包的也就是他。
阎王爷不管,死的就是他这样的阴差。
白无常求天求地,就盼着袁禧还没来得及把事情捅到阎王爷面前,他都不期待上天入地的鬼仙大人能够体谅他这种小阴差的苦楚,网开一面了。
张煜见白无常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多了许多色彩,就知道这话算是戳中他的痛处了。
“还愣着干嘛?已经耽误了这么长时间了,还不快追啊!”
如果袁禧只是奔着斩杀神秘人、报仇雪恨去的,那还无所谓;如果他奔着大桃木去的,后土娘娘亲自出面也会把他摆平了;但如果他是冲着这几年来,有多名鬼怪皆从大桃木下逃脱一事去的……
白无常说:“本座只是小小勾魂使,阴差对于大桃木下的秘密所知甚少,袁大人何至于不留活路?”
张煜:“既然你都说了你所知甚少,那为什么还会牵连你?”
“你道地府是什么地方?阎王殿里的勾心斗角不比你们阳间少,如果事情暴露于三界,那是要引起天地人神鬼共愤的。到时候天界过问起来,阴间总要拿个交代出来,这交代从哪里来?还不是将阴差杀着玩?有一对黑白无常就有第二对。”
“人鬼两界封印不是早在扶桑世子下凡之时就已经破了?又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有什么好怪罪的?”
“扶桑世子下凡是因为,羿射杀金乌,踩断扶桑树枝,但这也只是五千多年前的事。”
张煜打断了:“等等,后羿射日不是在尧帝时期吗?哪里来的的五千年?”
白无常冷笑一声:“羿是神,是受了帝俊之命,扶植下界、体恤下民的真神。后羿是什么东西,不过是几千年前冒出了一个莫名其妙的人族,想假借羿善射的威名罢了。”
白无常又说:“这不重要,你可知大桃木是从何而来?”
“不就是盘古斧劈出来的吗?”说完,张煜就明白了,心中猛地一沉。
“盘古斧落地是几十万年前的事了。”
张煜深吸一口气,重新整理思绪,说:“你是说阴阳两界在几十万年前就已经连通了?”
白无常摇摇头:“盘古神劈开天地,混沌初开,诸神方始,大地苍茫寂寞。女娲娘娘才造了泥人,但人族寿命不过短短几十年,于神而言,不过是朝生暮死之辈。水神、火神之战生灵涂炭,大地上生灵死伤无数,人族被卷进这场惊天浩劫之中。水神共工怒触不周山,天柱之下游魂无数,后土娘娘路过幽冥,心中悲悯,才设立阴曹地府,祭出六道轮回。这才有阴阳两界之分。”
“此前并无阴间这一说法,幽冥之下只是游魂,死亡就是一切的终点,所以盘古斧就算劈开了大地也无所谓。”
白无常点头:“不错,阴阳轮回构成之后,大裂缝就成了人鬼两界一个十分重要的通道。不过,伏羲大帝设下设下大阵,将人鬼两界隔绝开。但大桃木却不受伏羲大封的影响,一经生根,就将大封捅出了一个窟窿。”
“大桃木是后来被重在大裂缝里的?”
“不错。”
“是谁种的?”
“无人知晓。”
“后土娘娘也不知?”
“本座猜想,娘娘应该是知道的,不过至死也没有说出来。”
六道轮回镜铸成,无尽之道收入天道,彼时起尘埃落定,后土死在一片功德金光中,永永远远地咽下了大桃木的秘密。
不过越是这样,张煜越觉得大桃木一定不简单,就算不是冲着袁禧,他也一定要下去探一探了。
“所以大桃木长起来是在扶桑世子被罚下凡间之后?也就是说,这是人鬼两界第二次互通。”
“羿闯出来的祸,害的扶桑双生世子下凡;现在大桃木出事,可再没有第二位神祇来罚了。”
张煜可算是知道白无常缘何这么担心了,那要是这样看起来,事情一旦走漏,阴间恐怕要被抄个底朝天不可。
“到底是你们闯出的祸,天界诸神声讨你们也不为过,受着吧。”张煜将自己当作一个旁观者,却丝毫没想到自己现在吃的这碗饭就是地府给的。
白无常像看智障一样看着他:“亏本座还以为你机灵,你却没有听出我的话外音。”
“?”
“伏羲大封是什么人都能破的?你真当你特勘大队前段时间在坟山,见到的那破损的扶桑大阵,是地震摇破的?”
张煜简直像是当头受了一记棒喝,全身上下每一条血管都沸腾了起来:“是……”
白无常打断:“别说出来,小心天谴。”
“上界总不至于贼喊捉贼吧!”
白无常不再言语了,他说白了不过是个阴间小鬼差,只是个来往阴阳两界的勾魂使。连正大光明站在日光下都做不到,更遑论跟一个疑似扶桑世子转世的凡人指摘神的不是。
不论是上古真神还是天人道内的诸仙,他是连碰一碰裙角的资格都没有的,今夜说多已是不该,实在是不敢再继续了。
点到为止,张煜心中就已经有了猜测了,一切的一切都有迹可循,他发觉的确是有一张大网正在不急不徐地织,网住的或许不止他自己,甚至是三界……
前路的迷雾已经越来越多了,阴森的街道空无一人,偶有冤魂惨叫几声,渐渐的一切都模糊了。在漆黑的夜路上,突然出现了几盏绿油油的灯光,将浓雾都染成了深青色。
原本的街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已经完全看不到了,只剩下一条宽阔的大道通向浓雾深处。张煜低头,发现自己的双脚可以落地了,不再是飘着的了,但地面也被浓雾锁着,叫人看不清。
“这是什么地方?”
“上了黄泉路了。”
只见幽幽青色之间隐约露出一面牌坊,似乎是路隘。走进,只见那高大的关隘两边各挂着一串白色的灯笼,中间三个血红大字——鬼门关。
白无常没有丝毫温度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你可想好了,上了黄泉路,就没法回头了。”
张煜挥挥手:“走吧走吧,少废话了。”
说着就一步迈进了鬼门关。
雾气消失了,张煜看看脚下,是湿润的青石板,泛着点点光泽。
“你们地府这两天才下了雨的?”
白无常头也不回地说到:“那是血。”
张煜闭嘴。
青石板路不宽,却挤着各色游魂,来来往往,全都耷拉着头,耸着肩膀,眼中毫无生气。小小的黄泉路却像赶集一样热闹,张煜在这一圈死人当中来回扫视,看着确实新鲜。
在下来前,白无常就摘了一个小铃铛给张煜带着,以便能遮挡他的生人气。
所以四周的游魂见了他倒也没什么反应,只是有几个被游魂被他盯的恼火了,还要龇牙咧嘴地凑到他跟前吓唬他这个新死鬼,不过一见到他旁边的白无常,又只好恭恭敬敬地喊一声“七爷”,随后夹着尾巴弯腰弓背,飞快地消失了。
白无常:“你做什么?”
“我想看看有没有熟人。”自从他打了这份暑假工以来,已经见过太多生生死死。他本不是个迷信之人,也是一个对生死之事还没来得及细细思考的愣头青。
但真跨入这另外一个世界之后,他又沉默了,不知该作何言语了。想把自己那颗心抖出来量量,到底几斤几两,到底在想什么。他有些不知所措了……
突然眼前闯入了一张精致的面孔,面容姣好,身材曼妙,那竟然是死于坟山厉鬼之手的朱晓梦。朱晓梦也看到了他,她愣了一会儿,又继续低头缓缓前行。
或许在学校里,她曾经与张煜有一面之缘,不过她哪里记得住。
张煜觉得眼前这个朱晓梦与照片里浓妆艳抹的小姑娘已经不一样,比苍白冰冷的尸体更可爱,比家人记忆中的更单纯美好。所以非要人死之后,才能悔过生前所做一切吗?
非要用一生来偿还罪孽吗?
朱晓梦走的很慢,跟其他没有神智的游魂一样,但她手里还握着一根拐杖。应该就是当年被松鼠偷走的那根,不过方黎只是将拐杖放在了坟前,又是谁将拐杖烧下来的呢?
“别看了,这些都是死于非命的人,魂魄离体后还要在黄泉路上徘徊一段时间,直到生死簿上阳寿已尽,才会被收押。”
张煜悻悻地回头,朱晓梦越走越远。
黄泉路边有忘川河,河边有彼岸花,鲜艳如血,河上有桥名曰奈何。奈何桥上道奈何,是非不渡忘川河。
继续走,过了奈何桥,只见一巨石,头重脚轻,其上生两条黑气弥漫的裂痕。
白无常:“此乃三生石,女娲娘娘造人之时取走每一个泥人的一粒沙石,最终积成巨石,又置西山,吸收天地灵气、日月精华,最终有了灵性。其上刻有三界众生的前世今生来世,故称之为三生石。”
张煜来了兴趣:“那能看到我的吗?”
白无常:“可以。”
“去瞅瞅?”
白无常无语,他深知,如果张煜没有压制着神力,他连走近十步都困难。但似乎张煜对自己的身份没什么认识,他一个鬼差也看不出门道。
不过他开始担心了,若是此番遇上阎王,还被看出来了,也不知道会不会怪罪到他头上来。是福是祸,他也有些犯嘀咕了。
“你与扶桑世子应该关系匪浅,三生石上不一定刻的下你这尊大佛。”
张煜:“胡说,小爷我那么平易近人,可不要把官僚主义的高帽往我头上戴。”
白无常没有跟他开玩笑,张煜也的确没有把他的话当真。
“我就去看一眼,很快的。”
无常不想惹出什么事来,直催他要走。
张煜走进彼岸花丛中,来到三生巨石之下,见两圈神纹隐隐绰绰,巨石中有滚滚神力汹涌。似乎是见到他十分兴奋,三生石上所刻之名迅速滚动起来,泛出丝丝光芒。
他头一次在一块石头上看出了欢呼雀跃的表情,实在是有趣。
张煜:“石老兄,能帮我看看前世今生吗?”
石老兄闻言,调动了内里神力,好一阵四处求索,最终以失败告终。滚滚神力暗淡了下去,当场死机。
张煜:“……”
张煜回头望白无常,白无常摊摊手。
“继续赶路,你还去不去大桃木了?”
张煜没有看到自己的前世今生,颇为遗憾,只好离开:“石老兄,看来你也没有传说中那么厉害嘛。”
三生石自然是颇有灵性,最终还是在表面浮现出了一行字:“扶桑,你终于回来了。”
张煜猛地一怔,这话绝对不是三生石说的。三生石是女娲所炼,其中必然蕴含了女娲神力,这难道是……女娲想对他说的?
张煜喃喃低语:“我真的是扶桑世子吗?”
“扶桑啊,一别千年,近来可好?”
他对于这个只存在于神话中的人没有一丝熟悉感,从头到尾,他都坚持认为,他与祂是不同的。
但现在,三生石上缓缓浮现的几个字,让他莫名其妙的心安。
似乎是与久别重逢的友人在寒暄,他全身放松地倚在围栏上,默默地听着老友的絮叨,微风拂过,两人握手告别。
“好。”张煜鬼使神差地吐出了这个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