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米巴实验室是联邦最大的制药集团——阿米巴药业旗下的实验室,以生物遗传学、基因学、传染病学几个领域最为卓著。”
王不留行在通往墨尼迪的越野车上给几个人科普:“阿米巴实验室生产的疫苗遍布全星际,11号实验基地实验之初的基因编辑阶段也曾向阿米巴借用了技术。”
路途颠簸,由于车上座位不够,林就身上还抱着个崽:“也就是说Ⅰ期的共生实验阿米巴也有参与?”
“听说了林负责人几年前一蹶不振,但是没想到你堕落到这个份上。”王不留行看他一眼说,“不止Ⅰ期。”
“11号的医疗团队专注中草药培育学科,在基因编辑领域并没有成熟的技术,所有实验体基因编码阶段全部由阿米巴完成,包括现在未出瓶的实验体也是一样的。”
林就看了眼被他抱坐在腿上的蒲呦,意有所指:“你觉得阿米巴有可能利用生物学技术研究什么联邦禁止的东西吗?”
“这我不好说,你们人类可以为了一点成果拿人命做实验,有甚者连自己的孩子都可以拿来做实验品。有更丧心病狂的人偷偷进研究变异体也不是没有可能。”
王不留行清冷声线里的不屑丝毫不加掩饰,林就敏锐地捕捉到她的一个用词:“我们人类?”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王不留行说,她抬起自己的手腕,露出那枚像是嵌在手腕上一般的金属手环,“你知道生命手环的子母手环有什么区别吗?林园长。”
林就下意识看了一眼自己手上的母亲手环——他试过好几次了,摘不下来,跟长在身上了一样,与其说是手环,倒不如说更像一道锁。
王不留行说道:“母亲手环只需要一个按键,就能销毁佩戴子手环的所有共生体。你们人类母亲也会这样随时准备杀死自己的孩子吗?”
坐在他腿上的蒲呦抬头看向他。
林就捂住他的耳朵:“别听她瞎扯淡。”
“我说真的,林园长。”王不留行认真道,“目前还没人知道中草药共生体最后到底会发展成什么样子,万一有一天基因不稳定突变成为怪物,或者我们太聪明了想毁灭全人类——到那时你会怎么办?”
林就避重就轻,淡笑一声想将这个问题揭过去:“你想毁灭全人类吗?”
王不留行敲敲手腕上的生命手环,冷笑:“等有一天我找到办法把这玩意卸了,我会回答你的。”
车厢里陷入沉默。
只有风声呼啸,轮胎一路颠簸。
过了半晌,林就忽然好奇一个问题:“那这个手环是阿米巴实验室还是11号基地的?”
“都不是。”王不留行说,“来自联邦星军第57军——阿律耶上将应该很耳熟吧?”
一直在一旁默不作声的阿律耶闻言开口:“星军第57军,和我同样隶属联邦作战军。但57军的主要任务是击杀大规模变异生物、及时清除危险的变异实验体,以及必要时刻采取武力手段核平病毒感染区……”
林就轻轻碰了阿律耶一下。
他从前只当手环是为了监测幼崽状态,从未深想过这其中的关窍。
如今这样当着一群幼崽说这些话,未免太直白、太残忍了。
阿律耶虽然看起来并没懂他的意思,但是却像被按了开关一样顺从地闭嘴静音了。
车里又一次安静下来。
“你为什么对这些东西这么了解?”
过了半晌,林就试探着开口。
一般来说,这些资料都是被隐藏的,出了11号更是难以接触,查询搜集这些,必然要费很大力气。
“因为我特别想知道,”王不留行说,“我是谁,我到底算什么。”
她话音才落,越野车突然“咔——”一声刹住,蒲呦的后脑勺撞在林就的胸口,发出“哎呦”一声。
感觉被撞断了半口气的林就:“……”
你哎呦什么。
几人往车窗外看去,蒙灰的窗外是一个砌满低矮石房子的小镇,炸弹在墙砖上留下焦褐的纹路,或者被激光炮切下的整齐断口,隔着车窗乍一眼看过去有如艺术。
街巷中少见大人,但不少孩子在满街乱跑,这些孩子只有少数四肢健全,大部分都戴着笨重的机械义肢,奔跑的姿势显得很滑稽。
“到了。”坐得最靠外侧的王不留行用力拉开车门跳下去,“这里很多孩子的父母都死在联邦和奥屠的枪炮中了,现在没有人管已经长歪了。你最好看好你这几棵苗苗不要跟他们接触。”
“下车吧,等会先带你们去住的地方,不过别抱什么太多的期待。”她身子一矮看向车厢,笑得两眼弯弯,“蒲呦呦,欢迎来到墨尼迪。”
她说完也不再管他们,转头指挥DWA卸货去了。
“我以前觉得蒲呦叛逆。”林就抱着蒲呦,看着她离开的背影,不知道在跟谁说,“和这位姐比我们呦仔简直很可爱了。”
呦仔“啪”一巴掌呼在他脸上,嘟嘟囔囔低头玩手:“一直都很可爱。”
*
疫苗装卸完成以后,王不留行先带着林就他们去看了住所。
DWA在自己的营地给他们准备了房间,由于条件简陋,包括大人和幼崽都是两人一间,双胞胎肯定是不会分开的,剩下两个大人两个崽便自动分好了,也不用多费什么功夫。
房间的条件说实话非常一般,只有简单的床铺和生活必需品,幼崽尚且好说,两个成年男人同住一间就显得非常拥挤了。
幼崽们适应得还算良好,毕竟这几个崽一个月前都是从同一个床挤床恨不得挤成一个大通铺的考场里出来的。
按照计划他们最多在这里住一周,给墨尼迪这座中心城镇的所有幼儿注射完疫苗以后就收拾好医疗垃圾走人。
第一天暂且休息整顿,DWA也需要时间将疫苗再重新清点确认一遍。
王不留行似乎忙得很,将他们安顿好以后就要急着离开去医院了,她走前反复叮嘱林就:“晚上睡觉和房间里没人的时候一定一定要把房间的门锁好,有一帮孩子经常来DWA的营地偷东西。”
林就看她一副经验老到的防贼样子不禁觉得有些好笑:“你们提供医疗援助的人也会被偷?”
“主要就是偷我们,因为如果不是什么非常重要的东西,DWA追究他们的概率很小。”
“无星界医疗就是这样的。”王不留行刻意用一种陈腔滥调说,“你不能因为任何原因否认疾病和苦难存在,否认他们仍旧是需要帮助的人。”
王不留行往门外走去,临出门又想到什么,转过身说:“对了,今晚还算安全,可以自由活动。看好你这些崽,不要让他们到后面那条21街去玩,那条街还有一个名字叫朋客街。”
蒲呦问:“那是什么意思?”
“小朋友,”王不留行朝他眨眨眼,“朋客就是流氓的意思。”
林就在一旁蹙眉:“你这就是在给他划重点。”
鹤虱小队三个人都是懂得分寸的孩子,说不往哪里去就不往哪里去,林就不需要太操心。
最不可控的蒲呦在被林就警告后,一门心思黏上了王不留行,整个晚上姐姐走哪跟哪,除了容易被踩到没有什么别的危险。
DWA墨尼迪分区医院和营地同在位于城镇中心的18街,但是相比较起来,医院要比营地正规和完备得多。
医院内分区完整,儿童病房、妇产科病房和重伤病房占据了主体,王不留行也主要在这三个区域穿梭。
她丝毫没有保护蒲呦幼小心灵的自知,指着刚被炮弹炸伤不久的人的断腿给他看:“看,这种伤口规整焦黑的是激光炮炸伤,通常伴有辐射病变,要继续向上截肢,切到大腿根部才保险。”
她又指向另一人血肉模糊的断腿:“这种是普通炸弹炸伤,伤口伴有撕裂,边缘不规则,处理这种伤口要将里面的弹片碎渣清理干净,不然会造成感染。除此之外,这两种爆炸的冲击波都容易造成内脏损伤和骨折,检查的时候不要忽视了。”
还没有装配机械义肢的伤患被医护人员当成物件一般移动着,只有偶尔传出的呻.吟声昭示着他们与死物的区别。
蒲呦看着这一切,目光从那些狰狞可怖的伤口,移到他们麻木空洞的面容上。
空气里的血腥和腐臭味在提醒着他,这次不是虚拟考场,不是教学影像,这次是活生生的人。
他们有过去有未来,他们身上的每一处伤口,都不可能随着哪一场考试的结束一笔勾销,然后万事大吉。
蒲呦问:“那他们今后怎么办?”
“政府或DWA会向他们提供最廉价的机械义肢,十年之内他们的运动神经会随着使用寿命到尽头的义肢一起报废,彻底不能再行走。”
DWA的机械义肢质量要比政府提供的好一些,但也仅能保证十五年的正常活动罢了。
王不留行百忙之中抽空俯身摸了摸蒲呦的脑袋瓜,“不过,他们如果真能活到十年之后,那就已经很幸运了。”
最近两边停止了轰炸,没有新的病人被送进来,王不留行完成了对所有重伤病人的检查,又配好了药物去往妇产科和儿童病房。
相比起来,这里的空气似乎都要比重伤病房松动许多。
年轻的妇女抱着新出生不久的婴儿,或者很多母亲陪着看起来和蒲呦同龄的小孩子。
她们似乎都和王不留行很熟络,亲切地叫她医生,所有的检查都非常配合。
也有人想逗弄王不留行身后陌生的小跟屁虫,王不留行统一告诉她们:“这是我弟弟,他也是医生。”
等所有的检查做完,王不留行也终于能闲下来一点点,她蹭了一下蒲呦肉肉的脸蛋:“这就是姐姐离开11号以后在DWA的工作,怎么样,看完有什么想法没有?”
蒲呦想了一下,扬起小脸认真地问她:“姐姐,你觉得开心吗?”
王不留行沉思,最终并没内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牵起他的手:“过来,蒲呦呦。”
她推着蒲呦的肩膀,将他推到一个仿生保温箱前:“你看过刚出生的小孩子吗?”
蒲呦没有。
他通过透明的玻璃,看见里面是一个小小的人形,双眼紧闭,却挥动着小手,仿佛在向所有人宣告着自己的诞生。
蒲呦贴在玻璃外看着这个小小的崭新的生命,就像他第一次看见星河、看见宇宙。
王不留行蹲在他旁边,声音变得很轻:“她母亲年纪很小,昨天在生下她不久后就去世了,她出生后的状态也很糟糕。”
她的母亲营养不良,她也小小的像是一只猫崽。
“大家昨天都觉得她也许活不下来,但是谁都没想到她熬过了夜晚。”
检测器响过一声,猫崽的胸腔连接机器,蹦出崎岖鲜活的曲线。
蒲呦转头看向王不留行:“那她叫什么名字?”
“病房里的人叫她塔雅。”王不留行抬起手摸摸蒲呦的脑瓜,“在墨尼迪语中,意思是‘夜晚过后的黎明’。”
蒲呦的脑海中想到一个词。
“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