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时,长寿坊。
溶溶月色照就青苔丛生的小巷,石阶泛出银微光。不远处传来几声犬吠。
李重翊站在逼仄的庭院里,视线随风而动,落在晾衣杆上那件皂青色官袍之上。袍角随风轻轻摆动,旋即,一双纤细却有力的手将它收起。
上官若抱着衣物,一手拖来一只胡凳,冲他微笑:“小侯爷,坐。”
李重翊却没立刻坐,他环顾四周,眉峰轻蹙,眸光隐隐浮上一丝复杂的情绪。
“长寿坊地处西市,离官府甚远,往来需费时半个时辰,从无官员愿居此地。你为何住在这种地方?”
他真想抬手敲她一个脑瓜崩。
上官若轻笑,眉梢染着几分无奈,“若是银钱充裕,下官也想住东边去。”
李重翊微微一怔,随即讶然道,“大理寺主簿官列七品,胜过京中无数人。怎会有银钱短缺之情?”
上官若随手抖了抖怀中的官袍,衣料单薄,手感粗涩,显然是最劣质的布料,她似笑非笑道:“小侯爷请看这衣裳。朝廷虽有时服赏赐,但料子极差,不出几月便破损,到头来,还需我们自掏腰包购置官服。”
“下官月俸一千七百五十文,这一件官服便要两匹布,共计九百二十文,靴子、官帽、袄子更是诸多支出,实在无余钱挥霍在房租上。”
话音落下,院中陷入了沉默。
李重翊望着眼前逼仄的小院,微风穿过院墙上的裂隙,带着桂花的甜香,院中月光流转,清辉洒在她清瘦的肩头。
为国为民者,竟委身于此;而那韦子谦之流,日日声色犬马,挥金如土。
他指腹微动,神色复杂。
世道何曾公平?
长久的寂静让上官若自觉尴尬,她捧上一盏茶后便进了屋。
片刻后,窗内的缝隙里流泻出乳白色的蒸汽,伴有油声哗哗,瓶罐叮铛——应当是上官若在庖厨里忙活。
李重翊坐在庭院的桂花树下,烟雾氤氲,如置身梦境。他斜看蒸汽中若隐若现的桂花枝桠,思绪飘飞。
前世里,也有这么一个当官不计回报的傻子。
“阿益,阿益。”
桂花树下,少女清脆的嗓音响起,她执着笔杆戳他的脸。
“你又坐在这里发呆!快起来,要拜月神啦!”
前世的李重翊徐徐睁开眼睛,他竟在王家府邸打盹睡着了。
抬头,入目是少女灿然的笑靥,身侧是她的父母长辈。他抬手揉了揉眉心,敲她一脑袋崩,“喂。说了多少遍,我比你大两岁,你要叫我阿益哥哥。”
王若琬抱紧手中的纸笔,愤愤扭过小脸,发端的双环髻轻轻颤动,“是一岁又七个月好不好!”
后头王家的大人笑作一团。他有些尴尬,拉过她低声道,“若若,不是说好今日我俩去街上买玉兔的吗?”
少女做个鬼脸,右眼下的泪痣丽得惊人,“我才不要同你去!我要拜月神,我要许愿。”
“那我也要拜月神。”
“切,你要许什么愿?”
他挺起胸膛,拾起旁边的枯枝做一个虚虚的剑招,“我要像我的父兄一样,驱除北狄,建功立业!”
王若琬拍手笑了,她如今才豆蔻年纪,脸侧的丰满双颊还未消去,拍起手来宛如一个江南瓷娃娃。
“那我也要建功立业!我要跟月神说,我许愿,要当科考第一!”
此刻起风了,桂花簌簌落满他的衣襟。他已分不清,眼前是前世,还是今生。
时光流转,白驹过隙,那时的他还不晓得,他们的愿望都成真了。
李重翊有些怔忪,久久不能回神。
当年他受万箭穿心之后,醒来在三十年后,那王若琬呢?
她可也会有第二次生的机会,今朝再遂心愿?
人流穿织,拉长的影子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他今生在其中苦苦寻觅,为寻她登上高位。可人世间那么多人,没有一人有她的眼睛。
“小侯爷?小侯爷?”
耳边的呼唤将他拽回现实,他倏然睁开眼,迎面撞上了一双澄净的鹿眸。
他惊得从凳子上跳起,胡凳翻倒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他惊诧地看着前方,只见上官若半张脸覆着面具,端着数碟食物,歪头看着他。
二人多日相处下来,这是他第一次正眼打量她。
她眉眼清隽,眼下并无泪痣,但模样竟隐隐与旧梦中的人重叠了几分。
像她,又不是她。
可他是个男人,又怎会是他朝思暮想之人?
李重翊敛下眸,暗暗平复心绪,“多谢。”
上官若狐疑地瞥了他一眼,于树下木桌上摆上了豆馅追饼和糖拌樱桃,并一碗刚蒸热的脯鲊,还在腾腾冒着热气。
二人各怀心事地吃起了饭。
上官若心中仍想着案情,便提起韩小郎君的姬妾之事。
李重翊听后也深深皱眉,“如此说来,这些姬妾都是韩小郎君从各家花楼搜罗而来。既如此,林秀娘又为何说韩小郎君独独钟情淑娘?”
上官若托起腮,咬了口樱桃,“正是。她爱财如命,若非有所图,何必编造这种谎言?”
李重翊正待回复,后院马厩的马却乍然嘶鸣不止。上官若歉意一拱手,立马跑去查看。
片刻后,她懊丧地回来,眉心蹙成一团,“糟了,今日行了太多步,它蹄疾又犯了。”
她银钱不足,这还是三年前从西市低价购得的老马。若是马病了,她的步行点卯路恐怕将更加漫长。
李重翊唤来在暗处的刘风,嘱咐道,“你明日去马市买些治蹄疾的药粉。”他想到什么似的,又问道,“你的马身高几尺,身重几何,你可知道?”
上官若疑道,“为何要它的身高与身重?”
李重翊身为武将,对马的事情自然比文官要熟悉得多,他耐心解释道,“治蹄疾的药粉有外服的,也有内用的。内用药要根据身重来,重者多食,轻者少食。这个道理于人同样适用。”
话音落下,上官若瞳孔微缩,瞬间想到了什么,猛地起身,“小侯爷,我知道了!”
她激动地抓住他的袖子,“一定是迷药!”
“韩小郎君身形魁梧,淑娘身轻如燕。若凶手用的是同一种迷药,淑娘很快被药倒,而韩小郎君则因体型关系,只受了半分影响,尚未完全晕厥,所以他才会挣扎不堪,惹下一室狼藉!”
李重翊微微一怔,随即若有所思,“可是,迷药究竟是如何下的?”
上官若掰着指头沉吟片刻,“林秀娘为何撒谎?此为第一桩疑问。迷药于何处下给二人?此为第二桩疑问。除此之外,下官还有一事不明。”
她目光灼灼地望向李重翊,“韩小郎君已受重创,为何只呼救,却未曾直言凶手身份?”
李重翊拧眉沉思,冷然道,“或许凶手蒙面作案。”
上官若眉头蹙起,直觉告诉她,此事没有这么简单。
若是寻常人被蒙面杀手所刺,本能呼救之时多半也会言及蒙面人的出现。可是韩小郎君为何只是呼救,并不提杀手之事?
她不欲将直觉作为推断基准,此时,李重翊忽然眸光一亮,看向她道,“若这一切都是小牡丹的杜撰呢?”
上官若心里陡然一惊,“小侯爷是说,小牡丹下的药,进门亲手杀了韩小郎君与淑娘。随后再贼喊捉贼,捏造这一切装作无辜?”
李重翊颔首,“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上官若陷入沉默,韩小郎君的呼救不合常理,若是把怀疑的矛头对准目击者小牡丹,将她的说辞全部推翻,倒是说得通。
只是,若真是小牡丹所为,她此番自作聪明引火烧身,真的有必要吗?
秋夜的风贴地吹来,卷起巷口的黄叶,也吹动二人肩上的桂花屑。
夜色浓重,李重翊起身告辞,上官若推开木门正欲与他告别,却见他突然回头,目光敏锐地锁定在窗下一排油瓶上。
他狭眸微眯,语气随意却意味深长,“上官大人,那些油瓶瞧着很像女子的梳头油……”
一丝慌乱掠过上官若的心头,她转瞬便镇定过来,以准备好的说辞对答道,“下官有个同胞妹妹,也住在这里。”
李重翊挑起眉毛,环顾庭院,只听上官若接着解释道,“这两日她去了顾家府上小住,故而未在此处。”
“可是皇商顾家?”
“正是。”
李重翊轻轻颔首,未再多言。
皇商?妹妹?
这些事情,暗卫调查她的时候,可都没有禀告。
这个小主簿,究竟还有多少事,是他不知道的?
待与刘风行至巷尾,他低低开口,“你写一封信给戚鸣,让他速速回京。”
刘风拱手遵命,见他家郎主栗色眼底微光浮动,唇角噙着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我要他去顾家,查一个人。”
翌日,晨光薄洒。上官若于大理寺点完卯,正欲往前院行去,忽被人叫住。
“上官大人,且慢!”
她循声望去,见刘风颠颠地牵马而至,手中还捏着一包药粉。他将药粉递过来,又回头指向身后的白马,“下官原是去马市替您购药,碰巧见得此马,骨架端正,蹄健身壮,性情温驯,遂想着或许正合大人之意,便寻来赠与。”
上官若微愣,朝那马瞧去——
雪白的毛色在晨光下泛着莹润的光泽,鬃毛柔顺而富有层次,四蹄修长,踏地无声。它似是感受到她的注视,微微甩了甩头,鼻息温热,轻喷出一团白雾。眼眸如墨玉般清澈,灵性十足。
她眼底泛起亮色,伸手轻抚马额,在将要触碰到白马时,指尖微微一滞。
她早就不是前世的王若琬了。
前世她出身名门望族,想要什么都有父母给予她。可这一世,上官家只是个落魄世族不说,她自己俸禄也并不充裕……
哪里养得起这样名贵的宝马?
上官若正欲拒绝,只见白马眨了眨眼,似有通灵之性,竟主动将头贴向她掌心。
指腹轻拢过白马的鬃毛,上官若忽生出了些不舍。有礼道,“辛苦刘小将军,这马的确极好。”
她未执公事之时,笑意莹然,眉目带春,教人见了都觉温暖。
刘风忍不住憨然一笑,抓了抓头发——
也不枉他被李重翊拖起,披星戴月地去御马监寻了这匹良驹,又急速赶往了马市购入药粉,装作一副去了马市的模样。
上官若翻身跃上马背,轻轻一夹马腹,白马便扬蹄前行,步伐轻捷稳健。
秋日晨光洒落,街道上风尘未起,她衣摆翻飞,骑着雪白骏马穿行在坊市间。
恍惚间,仿佛又回到了年少时,她与友人出行,微风勾起她的薄纱帷帽。
而她只轻笑扬鞭而去,踏过一阵街角落花。
她驾马径直穿过长街,行至京兆府廨。院内静谧,唯有檐角滴水偶然落下,一声轻响。她翻身下马,往里行去,果然见李重翊与江无涯已然在内,二人围着案台,凝神查验淑娘尸体。
听见马蹄声,李重翊微微抬眸,眼中掠过一丝亮色,随即扬手唤她,嘴唇微动,出口的却不是案情:“那匹马如何?”
他低声问,语气轻快,带着几分难以掩饰的自得。
秋光寥落,他站在案旁,身姿笔直。今日他未着官袍,头戴金冠,一袭深蓝色窄袖,躞蹀带上的金饰泛有锐利光芒。隔着验尸的面巾仍见其气度洒然,眉目间尽是意气风发。
上官若盯着他片刻,忽然觉得——这人怎地和那匹马倒有八分相似?
她微微别开脸,强忍笑意,可此人毕竟是自己上司,不能太过怠慢,她便顺势应道,“小侯爷美意,下官感激。”
李重翊闻言,眉梢一挑,显然十分受用,“算是你这几日格外卖力,赏你的。”
他神色轻松,唇角带笑,查验尸体时动作亦格外干脆利落。可片刻之后,他笑意逐渐敛去,眉眼也沉了几分。
“你来。”
他沉声唤道。
上官若闻声上前,目光落在尸体上。
案上淑娘仰面而卧,眉目安然,唯有双手仍秉持生前伏案的姿势紧握成僵硬的弧度。她一身红锦上襦,伤口处的血色早已凝固,只余暗色血迹渗透衣料。
然而,在刀口旁翻卷破碎的锦缎之间,一抹白色突兀而醒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