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落,秋风起,转眼半月已过,长安愈发冷了,寒意步步逼近。
街头刀刃般的风裹挟着夜雨掠过行人瑟缩的脖颈,也轻轻掀起林秀娘的裙角。她步履轻浮,心绪不宁,指尖攥紧帕子,一深一浅地行在街边,心里咒骂着自己的坏运气。
无他,迎香楼有东西失窃了。
若只是些金银细软,她再心疼,也不过忍痛作罢。可这回丢的,是她这些年经手的奴籍文书,一笔笔记录了韩小郎君与韦子谦暗中运作的肮脏勾当——买卖良籍、贱籍女子,送入官员府邸,甚至牵线入齐王府。
若是这些文书落入有心人之手,抑或是韦家知晓她竟然连这种事都办砸了……
林秀娘打了个寒颤,停下脚步,抬头望见“庆和酒楼”四个金色大字悬于檐下,在昏暗的天色中隐隐泛着光。
此楼静悄悄的,门前空无一人,连平日里招呼客人的小二也不见踪影。她推门而入,一股刺骨的穿堂风跟随她涌入,柜台后的店家只是懒懒抬头看了她一眼,指了指楼上的雅间。
“娘子,贵客早就等着您了。”
她心头一跳,心跳得极快,不知是寒意作祟,还是那抹挥之不去的不安。
只因昨日,她收到了一封信。
信上只有六个字:事情败露,面谈。
落款是个“韦”字。
依旧是韦家一贯的作风,惜字如金,每个字都用不同的笔锋写就,让人根本捉摸不透写信人的惯常字迹。
她捏紧信纸,徐徐踏上楼梯,脚步不自觉放轻。临推门前,她低头理了理衣襟,指尖微微发颤。门扉轻启,她看清里头的情状,眸色骤变——
竟是个女子。
那女子端坐在案几后,帷帽低垂,长纱遮面,只余乌黑如瀑的长发从纱帽内倾泻而下。身着素色长裙,静静垂手端坐。
更重要的是,她腰间悬着一块玉饰,玉坠底纹,赫然是韦家独有的纹样。
林秀娘的心猛然一沉。
她试探性地垂眸施礼,语调恭敬却又急切,“韦家对奴有扶持之恩,奴自是铭感五内。只是……不知娘子是哪位?”
女子微微一笑,语调懒散,带着一丝笃定的压迫感,“我不姓韦,但未必要姓韦,才能替韦家传话、让你们信服。”
林秀娘心头警铃大作。
她正要开口,却见那女子微微俯身,嗓音低柔,却透着细碎寒意。
“林娘子,你还记得今年三月,你在长安西市的一间茶楼,与韦十七郎的心腹接头吗?”
“你们故意点了一壶普洱,七分满,不加盖,待人上前核对时,你便微微敲三下杯沿,以示暗号。”
“接头之人递给你一只布包,外头裹着寻常的白布,可内衬,却是蜀锦。”
林秀娘瞳孔猛地收缩,指尖死死攥住衣袖。
这是……她与韦子谦的暗号!
知晓此事者,寥寥无几,且绝不会外泄!可眼前女子却能将细节复述得分毫不差,甚至连杯沿敲击的次数、布包的质地都一清二楚!
她的心脏猛然跳动,若对方不是韦家的人,又怎会知晓如此隐秘的接头细节?
她沉吟片刻,试探道,“娘子既然知晓这些……想必是,韦家亲派而来。”她吞了吞口水,语气小心翼翼,“韦家仍愿护奴?”
帷帽后的上官若轻轻一笑,未置可否。
她负手踱步,漫不经心道,“这案子,已经闹得满城风雨。”
“韩府没那么大的能耐捂住风声,京兆尹府更是保不住你。你该不会天真到以为,这等牵涉王侯、买卖妇孺的丑事,能这么轻易翻篇吧?”
林秀娘心头狂跳,指尖几乎要刺入掌心。
她不是蠢人,自韩小郎君一死,她便明白,迎香楼的龌龊事,迟早要败露。
更何况,这一次的案子,牵扯到了齐王,还是由齐王的最大政敌——李重翊来查。
她,还能活吗?
她深吸一口气,试探着道,“娘子……想必是有话要对奴说?”
来人缓缓回头,低眸睨她,语调轻缓,却透着不容置疑,“你想活命吗?”
林秀娘连忙点头。
来人微微颔首,语气仍是不急不缓,“那便交出你手里的东西。”
“你该明白,韦家护你,不是无条件的。”
她顿了顿,眸光微冷,似无意间叹道:“主家最不喜欢不听话的棋子……更不喜欢不识时务的人。”
这一番话,比刀刃还锋利三分,林秀娘心口猛地一滞,脸色更加苍白。
她明白,韦家要的,是她手上的奴籍文书,是能把韩小郎君、韦子谦牵扯进去的铁证。
可是……那些文书,前几日已经失窃!
她拿不出这些东西,韦家还能容她吗?
她的手指微微蜷缩,冷汗悄然从鬓角滑落,内心早已翻江倒海,面上却仍竭力维持镇定,嗓音微颤:“奴听姑娘吩咐……”
“你放心,韦家既然愿意派我来见你,就说明……你还有可用之处。”上官若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只要你肯上交所有证据,不让大理寺得知,你便能活下去。”
大理寺!
林秀娘瞳孔微缩,眸中乍然泄入一点光。
她沉下脸来,现在韦家的刀已然架在了她的脖颈上,而她似乎还有第二条路……
那个冷面的李少卿,还有那个不起眼的小主簿……若是她带着口供投奔他们,他们兴许能保下她。
思及此,林秀娘深吸一口气,掩下眸底翻涌的思绪,勉强扯出一抹虚弱的笑意,“多谢娘子提点。”
上官若佯装满意地点头,随后起身离开,身形融入苍茫秋色之中。
她摩挲着怀中那枚玉佩,指尖在那繁复的纹路上缓缓滑过,仿佛要将这冰冷的质感刻入骨血。
前世,她便是看着这块玉佩的主人,一脚一脚,踩在她的头上、肩上、断腿上,将她的尊严碾碎,鲜血踏成泥泞。
她死时,满身是血,指尖的最后一抹触感,合上眼前的最后一抹影子,便是这一道纹路。
如今再看,那鲜亮的玉色在微光下泛着冷意,像极了她那些深夜惊醒时残存的剧痛。无论是玉佩,还是那血淋淋的伤口,就算让她轮回万世,也刻得清清楚楚。
复制一个,又如何?
上官若指尖一松,将玉佩揣入袖中,嘴角扬起一抹微冷的笑意。
这一次,换她来做局了。
她要装作韦家的传话使者,亲自给林秀娘下一个死亡通牒,逼她不得不带着口供投向大理寺。
至于那些接头暗号……上官若唇角弧度更深了几分。她盯着韦子谦已久,再加上小牡丹偷来的书信,稍加编排便可骗过林秀娘。
她想活命,便只能往她给的路上走。
念及此,上官若步履渐快,裙摆翻飞,穿过人声鼎沸的长街,越过青草丛生的幽巷。
人来人往,寒风裂冻,她穿过可见的与不可见的障幕,只觉得心口那颗炽热的心脏跳得鲜活。
忽而,身后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响起。
上官若心情正好,未曾多想,她听得这熟悉的马蹄声,心头一松,甚至带了几分愉悦,便不加设防地回了头。
高头大马,已至身前。
马上之人衣袍猎猎,玄色金纹,金冠束发,栗色眸光微眯,手中马鞭轻巧一转,竟直接挑开了她的帷帽。
帷帽拂开,如从井底上来那日,帘幕与彩衣轻晃。而她立于其中,不同的是,这次的她没有面具,也未着男装。
上官若睫毛轻颤,眼光似被打破的湖水,全是不可置信的怔然。
李重翊俯身,栗色眼瞳映着她的倒影,轻道,“上官大人,叫本侯好找。”
……
逼仄的庭院中,桂花已谢,金黄零落在青石板上,宛如一地淡黄色的琉璃。
二人相对而坐。
上官若脸色不佳,抱臂瞪着对面之人,只见李重翊闲然端起一盏清水,举手投足间贵气天成,仿佛品的不是白水,而是陈年好茶。
她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语气平稳,“少卿大人,小侯爷,您日理万机,英明神武。现在能告诉下官,您是如何察觉下官女子身份的?”
探案之人,反被勘破,实在叫人不服。
李重翊看着她,那双栗色的眸子里浮起一丝淡淡的情绪,不似往日的戏谑,反倒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他垂下眼,缓缓道,“从那日襻膊的绑法,我便开始疑心了。”
“男女绑襻膊,手法有异。男子多绑于上臂,缠绕数圈后紧系;而女子多绑于肘部,束袖较轻,甚至会打装饰结扣。你——是后者。”
上官若恍然大悟,随即又是一阵懊恼。
“接着,便是那日晚膳。”李重翊目光微敛,指了指案几,“你的梳头油罐,封蜡已久,显然长时间未曾使用。若你真有个妹妹,她不该不用。”
他顿了顿,语气轻描淡写,却如针入心,“还有,你那晚手持玉兔,可你的‘兄长’那时还在宴席上,你的玉兔,又从何而来?”
上官若一怔,随即无奈扶额。果然,那日慌乱之下,露了破绽。
她深吸一口气,索性开口试探,“小侯爷,人前的时候,还请不要戳穿下官。”
她声音低了几分,闷闷道,“女子入仕不易,下官能爬到主簿之位,已是步步荆棘,前路艰难,还请……”
她说得坦荡,语气却微不可察地带着点倔强。
李重翊静静看着她,眼神沉沉,似透过她的眉眼望向更久远的地方。
“我知道。”
他轻声道。
“我知道,你放心。”
他的嗓音很轻,像是说给某个听不见的人。
二人沉默片刻,李重翊却仿佛心绪不宁,眼底隐隐浮着一丝淡淡的悲意,他未再多言,只拱手起身,离开了庭院。
门缓缓合上,他最后看了一眼那双熟悉的眼睛。
上马后,刘风瞧着他,欲言又止,终是忍不住道,“侯爷,上官大人是女子,与我们要寻之人相似,也入朝为官……那岂不是……”
今日一遭,他是喜出望外。
李重翊五年前便心心念念的夙愿,或许就要成真,可他心中激动,李重翊却不似他预想中的欢喜。
李重翊只是轻轻仰头,冰冷的日光悬于他的金冠之上,如同覆了轻轻的薄雪。他任寒风扑面而来,将自己的脸吹得冰冷麻木。
“刘风,她不是。”
他声音很轻,带着某种极深重的悲哀。
刘风一怔,不解道,“怎么可能?”
李重翊喃喃道,“她与王若琬相似,皆入仕途,连那股子韧劲都一样。”
他顿了顿,唇角浮起一抹苦笑,“最早确认上官若是女子那天,我也曾心喜,以为她就是王若琬。”
可很快,他就知道,她不是。
王若琬,素来最怕血腥可怖之事。她见血会晕,见尸体会避,甚至连肉案都不能多看一眼,前生更是拒绝了刑部的招揽,去了最苦最累、却不用接触血腥的工部任职。
而上官若呢?
她自入仕以来,便在大理寺,能镇定自若地揭开白布,看尸斑、测血色,能素手杀鱼,鉴水辨面粉。
她们的眼睛里,都有清明的光,却已然是两条分岔的命运。
发现她是女身时,李重翊那股淡淡的希冀,早就被理智的落叶覆盖。
那夜的桂花、掌心的玉兔、还有梦中那斜倚门前的粉衣小娘子……
都不过,是他的一场美梦。
梦醒了,又得面对无尽的孤独。
他苦笑一声,无论他再怎么寻找,再怎么跪于佛前苦求,转世重生之说,天地间,只他梁益一人是那个幸运的例外罢了。
可一个例外,才是最孤独的。
李重翊阖目,手指缓缓收紧马缰。
他一直在找她,可这世间,早已没有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