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仙，不是修为大有提升，而是需要承担更大的责任。

洛水灵地，来来往往的仙灵众多，浊气难以侵入，算是容易管理。凌岚白天时处理事务，夜里必定会抽时间与红豆一起欣赏极光、溜冰。做的事情明明与从前一般，却因为凌岚多了一个水仙的身份，而让他们之间的相处引来了一些不必要的注视和闲言碎语。

凌岚不惧别人背后议论他，认为只要把洛水事务妥善处理好了，就不用理会别人的目光，于是把流言蜚语全部置之不理。只是后来他才知道，那些碎语说的不是他懈怠洛水事务，而是总和一个修为低下的水灵玩耍。

他悄悄地把这些说话都压了下去，不想让红豆知道，只可惜事与愿违，那些话还是拐了九曲十八弯，送进了红豆的耳里。

红豆一点都不好受，偷偷躲起来哭了几次，但没有让凌岚知道。后来她跟凌岚说，在洛水待久了有些无聊，想出去外面走走，看看更大的世界。凌岚听了她的一番话，静默了许久，转身走了。

红豆以为凌岚生气了，忐忑地待在原地，踌躇着是否该向他坦白心中所想时，却靠在树下睡着了。

待她醒来时，便见凌岚跪在她面前，怀里抱着一堆四相果，正一颗一颗地放进她的存物袋。

「不要受伤，不要去太久......我在这里等你。」

红豆忍着不让眼泪逃出来，哽咽着应了一声，第二天就走了。

她去了洛水接壤的灵地，久违地开展一个人流浪的生活。她在那处灵地遇见一个身躯虽小，灵气却十分暴虐的小女灵。红豆看着小女灵以冰锥将一头邪兽折磨至死，虽然因小女灵强大的灵力而感到震惊，却也为她眼里露出的骇人凶光生出忧虑。

虽然知道小女灵能在邪兽袭击下安然存活，应当不用别人照顾，但红豆要提步离开时，却觉得哪里不对。

小女灵需要引导，需要有人教导她如何适当运用灵气，才不至于行差踏错。神差鬼使之下，红豆走了过去，在小女灵面前蹲下，微笑着轻轻牵起了她的手。

再次回去洛水时已经过了好几年。凌岚一感应到红豆的气息，便兴奋地抛下了正在研究的古书，急步跑出屋外，还被门槛绊到踉跄了几步。他忙稳住步伐，高兴地抬头一看，终于见到了日思夜想的红豆。

可他远远地看见红豆时，却并未从红豆的脸上读出与他相同的喜悦。

凌岚心中苦涩，只觉得红豆浑身散发着一种有别往日的成熟，还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淡漠。此时，他的目光终于容下了红豆以外的事物，留意到那个像守卫一样警惕地站在红豆跟前的孩子，忙不迭愣了。

「好久不见......」红豆有些尴尬地对凌岚一笑，低头摸了摸那孩子的头，温声吩咐道，「叫凌岚哥哥。」

小女灵原本还带着质疑的目光打量凌岚，闻言却乖巧地朝红豆点了点头，用稚嫩的声线叫道：「凌岚哥哥。」

她眼珠咕嘟一转，想了想，又加了一句，「我是红豆的妹妹，我是绿豆。」

凌岚呆了一阵，又望了望红豆。他单膝跪下，平视着那个带着傲气的孩子，对她温和一笑：「绿豆妹妹，以后洛水便是你的家。」

在那之后，绿豆就不再用那打量的目光看凌岚了。

红豆回到洛水，见凌岚屋子不远处多了一座小屋，她好奇地问了凌岚一句，凌岚说那是他给红豆搭的家。

「但我没有预到绿豆妹妹会来，所以暂时只有一张床。」

凌岚带着愧疚，立刻埋头苦干，又做了一张床。

他说话算话，把红豆和绿豆照顾得无微不至，却无奈再次引来了批判的目光和话语。很快，红豆在凌岚给她准备的屋里留下一封信后，再一次离开了洛水。

她带着绿豆去了好多不同的地方。那段日子里，她来来回回，往洛水带回的孩子越来越多。

凌岚不曾质疑过红豆把小灵收到身边的行为，每次都友善地向小灵们介绍自己，询问他们的名字并牢记在心上，还有就是，在红豆的屋内加搭一张张新床。

因为带在身边的孩子渐多，红豆难以随心所欲地到处去，留在洛水的时间便越来越长。她会带弟妹们去洛水较偏僻的雪地上玩耍，但很少和他们一起去参加热闹的活动，以免遇见其他灵。

那样的日子过了十数年，洛水又迎来了春天。凌岚举办了一个盛大的上元市集，红豆让弟妹们自己去参加，自己一个去了以前和凌岚惯去看极光的山崖。

是夜繁星无影，却异常地冷，红豆垂眸眺望远处那片喧闹繁华，缓缓地呼出一口白气。她唤出了豆豆抱在怀里，郁闷之际，后背忽然多了件雪白的披风，无声地透着来自某人身上的余温。

「我前些天和栗子松子玩的时候，他们跟我说了一件事。」

凌岚坐在红豆身旁，声音干净低沉，透着一股稳重大气。红豆一方面对凌岚的成长感到骄傲，一方面又觉得自己无论怎样努力都不能追上他，很是落寞。

她被这种患得患失的感觉浓罩，根本没有认真去理解凌岚话里的意思，直到她听见凌岚说：「他们说你是在猫尿中开的灵智，可是真的？」

红豆霎时间惊得浑身僵硬，脑里走马灯似地回想了一遍那些曾经被她视为好友的灵，当他们知晓自己的出生后所露出的惊慌失措的表情。

她瞪大眼睛看着凌岚，却没有看到任何惊愕的表情。凌岚平静地回视她，片刻后收回了视线，垂眸缓道：「好，我明白了。」

明明是那么平和的一句话，红豆却感觉到里面藏着浅淡的怒气。凌岚有些出神地望着骤然在夜空中展开的极光，并没有再说些什么。

红豆怀里的豆豆被这种诡异的气氛弄得不舒服，自己缩回红豆的灵石内。红豆见凌岚一言不发，忽然有些不知所措。她把心一横，小心翼翼地组织话语：

「对不起，我有想过要告诉你的......但我怕你会和他们一样，觉得我很奇怪，觉得我没有资格做你的朋友。」

凌岚总算有些反应了。他仍看着极光，很轻地说了一句：「那黄豆她们呢？你不怕她们会觉得你奇怪，不愿意让你做她们的姐姐吗？」

红豆再怎样迟钝，此刻都明白凌岚生气的原因了，连忙解释：「怕啊！正是因为怕她们以后知道了会怪我隐瞒，怪我没有给她们选择的机会，所以我从一开始就对她们说了实情！但是与你相识那时，我在一开始没有说的必要，后来又没有说的勇气……」

凌岚徐徐转过头来，凝视着红豆。

「我以为你懂我。」

他的声音很轻、很淡，仿佛一声叹息。

红豆心里咯噔一下。

那个表情，她见过无数次。

唤不出灵兽的时候、掌握不到灵气如何运用的时候、修为停滞不前的时候、发现自己又在颓丧耍废的时候……她曾无数次在水中倒影，见到自己露出这样的表情。

那是失望到极致，悲伤到极致的表情。

每个垂头丧气的时刻，凌岚都会笑着鼓励她。既便她对自己失望透顶了，凌岚都从不曾对她失望……直到此刻。

红豆没有继续面对凌岚的勇气，说了句「对不起」后就匆匆离开。第二天，她带着弟妹们离开了洛水，再也没有回去过。

她带着弟妹们在红尘里修炼，去过很多地方，时不时会收到凌岚用飞鸟送来的信。凌岚会对她诉说他在做的事情，又会问她是否安好、弟妹们有没有听话。

红豆每次都珍而重之地将凌岚写的字藏进手心，却不曾回过一次信。因为每次只要她一提笔，脑里总会不自觉地浮现上元节当晚，极光之下，凌岚望着自己那个失望的表情。

她不够好，什么都不够好……她不敢。

她还是那样的修为，还是那么没用，甚至连当时因为想好好保护而收来的弟妹们，都早已超越了自己。

她不敢，她对自己失望透了，她不想让凌岚知道自己仍是如此软弱无能，她仍是那个会害怕他离去，害怕他对自己失望的红豆。

一切都毫无变化......直到今年。

她进了梦境，遇见了忘忧、载尘、黎焰和吻世，她渐渐地不一样了。红豆逐渐敞开了紧闭的心门，她慢慢地愿意去相信，这世上还有许多在不计较出生、不计较灵力高低的情况下，愿意付出真心与她相交的生命。

红豆躲躲藏藏，羞于提起自己的出生，却在镇鬼泉的封仙大典上看到一向不喜显露锋芒的黄豆挺身站在众多仙灵的面前，听到一向温和的她头一次那么愤慨地大喊——所有灵都是女娲赐与的生命，一切生灵皆珍贵高尚，低俗的是对生命议论纷纷的嘴舌。

她的弟妹、她的朋友都不曾低看于她，还在非议之中坚定地站在她的身侧，那她又为何要再妄自菲薄、自轻自贱？

琉璃瓶在日光下透着温柔的湛蓝光芒，红豆昂然仰首，将里面的菊花酒一饮而尽。她坐在地上，打开了存物袋，久违地取出了纸笔，深深地呼出一口闷气，久违地握起了笔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