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几年,红尘又遭旱灾。
白芷这一片区域干旱不算严重,人们却也得未雨绸缪,想方设法地祈雨。经过几次郑重的讨论后,他们认为山神娶了河伯之女,若是焚山的话,河伯必会降雨解救女儿。
两日后,有好几个村民上山规划烧山的流程,刚好被白芷听到,气得她猛一攥拳,浑身发抖。
她望着山上的树木,眼里有泪水在打转,正要冲出结界将人都打晕了扔回山下时,便见一个身影从几人身后冒出,脚下生风一般跑得飞快,眨眼间就挡在了村民的身前,不让他们再往上走。
此人正是长泽。他在几年间拔高了许多,已然长成一个大人。
长泽这一出现,几个村民都稍稍吃了一惊。长泽几年来医术大有长进,在山下已颇负盛名,许多村民不舒服都会找他看病,几人便也以礼相待,与他颔首微笑后就要继续往上。
却不曾想,平日里沉默寡言的医师居然不肯让路,仍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
长泽看不见,自己正挡在了结界之前,挡在了白芷的身前。
长泽之意,虽未曾言语,村民们却也都明白了。
「我们知道医师喜欢这片山头,只是求雨要紧......还望医师见谅!」
只见长泽一脸平静,忽然从背着的篮中取出一个药瓶,掀开了盖,将里面的药丸全都倒在地上踩碎了。几人不明所以,还没想清楚长泽的意思时,他又取了一瓶,同样将里面的药都倒在地上,边踩边说:
「这些是治腹痛的药,是去年秋天时我用这山上采的草药做成的,还有治风寒的药、温病的药......我都带上来了。」
村民闻言皆瞠目结舌。
他们知道长泽一心扑在研究药理上,平日没有什么爱好,大家还调侃他终日与药为伍,就算长着一张清俊的脸,以后也很难娶到夫人。
这么喜欢和药打交道的医者,居然这样若无其事地把自己耗费苦心做出来的药踩烂!
「这山上都是珍贵的草药,平日我给你们配的药都是从这山上取得,若你们执意要烧山,我便将之前备下的药全部烧掉。」
长泽眼皮都不抬,轻描淡写道:「今后你们谁生病了,我都管不了了。」
长泽一把将后背篮里的药瓶药罐药盒都倒在地上,还顺走了村民手里的火把,堪堪悬在那堆药上,惊得几个村民都手忙脚乱地围在他身旁,好声劝他不要冲动。
「我没有冲动。」长泽道,「烧了这山,雨降不降我不知道,但病我是肯定治不了了。」
这出烧山的闹剧,最终在长泽语气平淡的威胁下暂告一段落。而山下村民蠢蠢欲动的烧山意图,便在两天之后,天开始下起大雨之时,始吿落幕。
经此一役,小赤狐发现,白芷望向长泽的目光不一样了。
虽则白芷之前也对长泽好,但总是口是心非地遮遮掩掩,硬是不承认她所做的事情是为了长泽,现下却开口闭口将长泽的福祉挂在嘴边,毫无掩饰。
冬夜,小赤狐窝在白芷的腿上,看着白芷落在结界外的眷恋目光,一股不安的感觉挥之不去。
寒冬来袭,山上轻轻地飘起了雪,将植物都覆盖在一片静谧的白色之下。
白芷担忧地伸长着脖子东张西望,仍不见长泽的身影。
往年冬日,即便大雪纷飞,长泽都不曾不上山采药。而今年自入冬以后,长泽便不曾上过山,实在反常。
白芷踌躇了近半个月,最后居然又穿过了结界,跑到山下去。
原来今年初冬之时,瘟疫就席卷了山下的村庄,让无数村民染疫。长泽身为医者,自然首当其冲,无日无夜地为村民们奔波治病,研究良方。
只是药方还没研究出来,长泽自己就先病倒了,还病得奄奄一息。村民们自顾不暇,便也没有人能够照顾长泽。
白芷找到发高热的长泽,二话不说就把灵气打入他体内。
长泽的脸色好了一些,但片刻之后,就剧烈地咳嗽起来,还吐出一口鲜血。白芷大惊失色,立刻收回灵气,不敢再用灵气去治疗长泽。
不能用灵力,便只能像其他人类一样,靠提升自身的抵抗力去与疾病对抗。
白芷不顾小赤狐的反对,化出了人身,留在长泽身边日夜照顾。
长泽病得迷迷糊糊,神智不清之中,总是看见一个青衣女子为自己擦汗喂水,想看清楚是谁,却又挺不住再睡去。
后来,长泽的病情渐渐好转,在床上转醒过来。
他睁开双眼时,映入眼帘的仍是那个青衣女子的背影。一阵冷风从窗缝中钻了进屋,冻得他浑身一震。
他忽然想起了山上的花草,想起了金黄日光下那片摇曳的芒草,想起了当年被蛇咬了之后,明明来不及嚼碎,后来却又糊在了腿上的药。
他缓缓掀起眼帘,静静地看着青衣女子揉面的身影。他看着窗外的日光落在女子身上,酝酿了许久的话语终于脱口而出。
「谢谢你照顾我......」
白芷手中的面粉都洒了出来,怔怔地转过头去,对上了长泽那双会笑的眼睛。
白芷原本想好了,等长泽病愈之后便会离去。可等长泽好了,她又觉得长泽身体仍然虚弱,需要留下照顾他的起居饮食,让他恢复体力。再后来,她又想着等这波瘟疫过去了再走。
这段日子,白芷对长泽照顾得无微不至,一日三餐,衣食住行。长泽的身体恢复得差不多的时候,突然在白芷煮饭时取走了她手中的刀,笑着对她说:
「之前都是你照顾我,现在换我来煮饭给你吃了。」
白芷还想道是自己不熟悉人间吃食,煮得不好吃,有些受伤。只是她在一旁看着长泽熟练地煮饭的样子,想到他是在为自己煮饭,突然又觉得什么都不重要了。
白天,白芷会在长泽上山的时候偷偷回灵地照顾她的花草,然后赶在长泽下山前回到屋里等他回家,陪他捣鼓草药,研究药方。等长泽看完病回家了,白芷又会与他一同煮饭,一同吃饭聊天。
再后来,即便是她的赤狐天天来劝,她都不愿意离开长泽了。
有长泽在身边的日子,白芷觉得很幸福,幸福到忘记了自己是一个灵,忘记了她所爱的是一个人类。后来还是一个晚上,长泽牵着白芷的手,看着天上闪烁的星星,温柔地说:
「等以后我们有了自己的孩子,我也要为他煮饭,每天都煮他喜欢吃的。」
白芷短暂地沉浸在与长泽建立一个家的幻想之中。片刻之后,一阵凉意窜上她的背脊,她才终于记起了人灵有别,他们是不可能有孩子的。
他们本就不该相爱。
长泽是个干净善良的人,身上没有多少浊气,只是白芷始终是与长泽长期住在红尘之内,周围的人类都有浊气,虽然白芷从不远离长泽居住之地,但灵石却还是逐渐被浊气侵染,变得越发虚弱。
长泽以为白芷是身体不好,找来了很多汤药给她服用,却不见好转。他越发担忧,想不明白白芷身体为何会无故变差。
直至有一日,他罕有地提早归家,目睹那只常来家里的小狐狸躺在白芷的怀中消散的一幕。
那小赤狐上一秒还在虚弱地对白芷发出撒娇般的呜咽,下一秒居然就凭空消失了。
长泽浑身僵硬,一瞬间头皮发麻,起了满身的鸡皮疙瘩,却又在看见白芷跪地痛哭的时候,渐渐松开了紧握的双拳,习惯性迈开了脚步,朝白芷走去,只想将她拥入怀中。
「小丹很乖,是我对不起你,是我执意要留在他身边才会害你消散......」
长泽脚步一顿,满脸愕然,听着白芷含糊的哭声道:「小丹别怕,我的灵石也快撑不住了。你让我最后再任性一次,让我与长泽再相守一段时光,我便来陪你了......」
长泽虽然迟钝,但绝不是傻。他与白芷相处时,常常因为白芷对草药认知之深而感到讶异。白芷年纪轻轻,所知所闻却无比深广,这使长泽更欣赏她,却也自觉捉摸不透她。
此刻的长泽已经猜出来,白芷并非人类,而且只要她继续留在自己身边的话,她的身体就会一直变弱,最终或许会像那只狐狸一样,从此消失。
长泽心如刀割,眼眶红得似乎要淌出血来——
他绝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当晚,长泽煮了一顿丰盛的晚餐,高高兴兴地和白芷吃了两人最后的一顿饭。他与白芷在窗前看着圆月,和白芷说了很多话,直到白芷枕在他的肩上睡去,他的泪水悄悄划下脸庞。
他含泪留下了绝情的书信,拿着一个小包袱,离开了自己住了多年的家,去到师傅的住处。待白芷醒来,发现长泽留下的信,读的时候,却不愿意相信眼前的字是长泽留给自己的。
她离开了她与长泽的家,进了村内到处寻找长泽,待她终于找到时,却见长泽小心翼翼地牵着一女子,轻声唤着女子的小名。
白芷的灵石在此时终于裂开,碧绿的灵气开始徐徐地朝四周散去。
「师傅将女儿许配予我,让我与她成婚之后继承他的一切。我与你的情谊,从你看到这封信起不复存在。望你回去原本的地方,往后一切安好......」
白芷回到了她的灵地,从此不再踏入红尘。
长泽成婚之夜,醉醺醺地回到了他与白芷的家。
他坐在窗前,只见镰月悬在晚空,他的怀里是空的,心里也是空的。
他收了好些弟子,换了一个山头,教他们辨认草药。
往后十余年,长泽比从前更废寝忘食地埋首钻研医术,亲身试药,撰写医书。他的夫人劝他将自己的身体放在第一位,他却摇头说,一个好的医者应当将病人的身体放在第一。
长期试药,让长泽落下了病根。他的身体逐渐转衰,当他感知到自己快要走到生命的尽头时,便悄然离开了家,回到了少年时常去的那座山上。
他躺在鲜嫩的草地上,感觉身体里的气都要被掏空,气若游丝地喃喃自语:
「我回来了......以后我就一直在这里,一直在你身边了......」
当白芷看到长泽时,他已经没有了生气。
白芷抱着长泽的尸身哭了一场,最后肿着眼睛,将他埋在山上。
白芷想不明白长泽隔了多年之后回到这山上的原因,只是每当夜里气温下降,寒风裹着她的身体时,她便会幻想着,或许是因为长泽从未放下自己,或许他在心中给自己留了一个位置。
这段尘缘一直纠缠着白芷,直到她消散的一刻,她都以为往日的那段时光,那个男子对自己的一颦一笑,只不过是她爱到绝处的自我欺骗与痴心妄想。
那天深夜,除了故芒之外,所有半灵孩子都已经入睡了。屋内亮着一点橙黄的烛光,故芒坐在椅上,隔着张木桌看着床上熟睡的载尘,神色忧虑。
载尘在茅亭晕倒时他并不在场,所以不知道载尘为何会晕倒。当其他孩子焦急地问起时,他也只道是因为土地公太过思念母亲。
这时,一直安详地睡着的载尘忽然皱起了眉头,紧闭双眼痛苦地在床上扭动,伴随着低沉的呻吟。故芒大惊,急步走到载尘床边,晃了晃载尘的手臂。
「哥!你怎么样了?」
载尘蓦然睁开眼睛,双眼中满是血丝。
故芒愕然,再唤了一声:「哥?」
载尘呆滞地盯着天花,眼角划下两颗豆大的泪珠,仿佛没有听见故芒的声音,着魔般重重复复:「我错了,是我错了,我错了......」
他霍地从床上坐了起来,长发没有挽起,柔软地披在身后,与平时稳重可靠的模样大相迳庭。他边低声呢喃着「我错了」,边红着眼睛下床。
载尘步履不稳,连鞋子都没穿,硬是推开了焦急伸手扶他的故芒。
深夜气温骤降,载尘却只穿着一件单薄的长衫,踉跄地推开了房门跑了出去。
故芒不知道他发生了什么事,或是半夜三更的要去哪里。他急匆匆地替载尘取了挂在架子上的外衣,在他身后紧追不舍,看着他在浓重的夜色之中一路跌跌撞撞地往前跑。
载尘又回到了茅亭之下,扑通一声跪在母亲的画像之前,呆呆地凝视了片刻之后,骤然放声大哭。
故芒满脸错愕,抱着载尘的衣衫傻愣愣地不知所措。
载尘长发凌乱地披散在地,哭得浑身颤抖,嘶哑地对着画像哭喊:
「母亲我错了!他爱你,他从不曾忘记你啊!」
「我看见了,我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