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澄星心事重重地开车往城里走,这一戒瘾所,开设在信阳郊区山上,已有很多年。业务类型是专治各种赌瘾、网瘾、同性恋瘾,针对青少年,疗效显著,曾荣获全国各项专属扶持基金和家属赠送感谢条幅,挂满了院长办公室的墙上。
院长笑眯眯地承诺,特别是文予宁这种发病时间短、症状还算轻的同性恋瘾患者,经过三个疗程的戒断治疗,治愈率高达百分之九十五以上。
成澄星心里清楚,文予宁如果提前知道要被送到戒同所,肯定非常抗拒,他的脾气大,性格执拗,认定了什么事,一条道跑到黑,不是一个容易被说服的人,成澄星只能把他交给专业的人。
“我喜欢你,很喜欢你。”
成澄星握紧了方向盘,不断减速,将车停在了路边。
北京8月盛夏的那个早上,他收到了文予宁如此炙热又直接的表白,每每回忆起来,都让他心里猛地一揪。
副驾驶侧边座位上,一个旅行包滑了出来,成澄星望着它愣了愣,想起今天文予宁不止背了一个包,还拎了一个这个。他明明提前告诉过,只要拿几件换洗衣服就行了,在戒同所里,他可是付了三倍的治疗费用,包括住宿和饮食。
成澄星把他这行李包拿了过来,掂在手里,沉甸甸的,装的东西还有棱有角的,他把拉链打开,往里一看,一沓又一沓高考五三资料,外加一本厚厚的手写练习本。
成澄星将这本资料拿在手上,看到上面熟悉的文予宁的字体:“成澄星清北攻坚秘笈”。
翻开第一页,乃至后面,分门别类,各个科目,一页又一页,都是高考各科疑难知识点和错题整理,都取材于成澄星高三上学期的考试卷与练习题。
“……我真服了。”成澄星翻了几页,心里越发难受,趴在方向盘上,枕着胳膊,闭上了眼睛。
这世上恐怕就连他爹刘昌宗,都没有像文予宁这么急迫地希望,他能考上清北了。
不知过了多久,天已经黑了,成澄星从信阳到桜市,来回需要三个多小时车程,可他却没急着走,在附近找了个酒店先住下了。
那行李包被他带进去,除了从里面拿出了书本以外,竟还有一套装在袋子里的床品四件套。深蓝色与白色横条纹,成澄星记得,文予宁第一次约他去网吧包夜,就带着这四件套,提前铺了上去,非常讲究,问,就是怕网吧的床单被罩枕套不干净。
等到去霞鸥湖边民宿时,成澄星也是站在一边等着,看着文予宁给他铺好床单,将被罩隔在民宿被子下面,套好枕头才出去,而等到了北京,成澄星站在一边等着,文予宁铺床单……然后惊讶地发现,文予宁自己的房间根本没有准备别的四件套!
“为啥专门给我的铺上啊?”他问。
“不想你睡公共的地方,”文予宁笑了笑,“其实我不讲究。”
“哦,你不讲究,然后非让我讲究。”
“嗯。”
成澄星瞪着他,好像有什么不对,但又说不出哪里不对,就连赵晓卉都没有格外自带床品,但成澄星必须要睡在干净的地方,也不知道为什么。
但可能是习惯成自然了吧,今天成澄星住在这里,漠然地把这四件套拿出来,学着文予宁的样子,套了半天,铺整齐了。
一天又一天,他躺在床上无所事事,信阳地方很小,没有什么可玩的,他掏出手机看了看,打开跟文予宁的对话框,里面的信息停留在三天前,文予宁说:“我不急着过去,你慢慢开车。”
送文予宁去那里的路上,他一直很高兴,一会儿看看司机成澄星,一会儿兴高采烈地看向窗外的风景,一路喋喋不休,猜测他们要去的地方,还说了自己从未旅游过,除了那次去北京。
其实后面几天,他们分开以后,成澄星觉得去哪都挺没意思的,北京他待得时间够久,该玩的地方都去过了,他们撞上了奥运会,很多景点都关门了,甚至天安门里面都不让参观,只能在附近开车经过。
文予宁在窗口看到天安门和国旗时心情很振奋,抓着成澄星的胳膊让他看。那是属于国人骨子里最淳朴的爱国精神,事实上成澄星身为富豪的儿子,国内风景早已看遍,放暑假寒假都是跟家人朋友结伴去马尔代夫、夏威夷的人,快乐的阈值,早就非常高了,看什么都那么回事,倒是一路看着文予宁这土包子进城,难掩兴奋的样子,别有一番趣味。
后来他和孙志奇姜鹏他们一起去看奥运篮球赛的时候,心里就不住地想,如果文予宁在现场,不知道会有多开心,他的个子高,篮球打得很好,很崇拜效力国家队的那名闪亮的球星。
面对美国队时,这名球员对位的是霍华德和波什,数据为场均19分8.4篮板,表现赢得了场上、场下所有人的尊重。成澄星和孙志奇他们都非常高兴,走出球场的时候,还一路呼喊“中国队”,可开心了一会儿,他就忽然嘴角耷拉了下来,因为这个喜悦,没有跟文予宁共同亲历,就好像无端地让快乐缩了水,不够快乐了。
在商场时路过那名球星的人形立牌,文予宁还走过跟他比了比身高,说了一句非常欠扁的话:“这么高,头一回看到比我还高的人。”
哼,如果他也去看了球赛,就知道比他高的人有的是,场上蹦跶的都是,一米八五,有什么了不起……
成澄星在床上百无聊赖地打了几个滚儿,手机微信群里发来了消息。
姜鹏:“兄弟们,寒假去哪儿耍?”
曲国良:“被家长塞进了辅导班。”
姜鹏:“你退下吧。”
于旭东:“我过年去日本,有一起的吗?”
孙志奇:“没意思,我堂哥来了。”
姜鹏:“你惨了。”
孙志奇:“澄星,你去哪儿了?”
成澄星拿着手机想回复一个“信阳”,可这样一发,他们肯定要问去信阳干嘛,信阳在哪儿啊,那就要编一堆瞎话了,成澄星懒得回答。
孙志奇:“@澄澄的星。”
下面竟一溜人圈他,手机响个不停,成澄星只好回了一个:“学习中。”
接着,所有人都安静了。
成澄星翻看了一会儿手机,父亲带着岚姨和弟弟妹妹去了一趟岚姨的老家,说是提前拜年,除夕那天,老刘早就告诉了岚姨,他要“独自”去往国外,不知道陪他哪个老婆。
舅舅和舅妈热情邀请了他去过年,但毕竟那是人家,舅妈的父母年纪大了,还有奶奶行动不便,也被舅舅接到一起居住,四世同堂,成澄星去过几次,感觉自己没有站着的地方,跟表妹玩了一会儿就走了。
好像从不缺钱,非常富裕,但成澄星这种“我是多余的”感觉,由来已久。
随着18岁成人,马上跨年,进入19岁,他越发独立了,甚至期盼高考结束以后,去往大学,拥有真正属于自己的家,即便家里只有他一个人。
而这一点,文予宁其实比他强,他在医院里悄悄看见过,文予宁坐在文叔身边给他削苹果,不知道说了什么,父子俩哈哈大笑,父慈子孝的感觉。
拥有文予宁这样的儿子,一定很安慰吧。
成澄星住在酒店三天,拿起文予宁给他的“各科秘笈”,进行修炼和学习,饿了就叫外卖,困了就蒙头大睡,他打算在这住够一周,就去看望文予宁。文予宁这人悟性强,又那么聪明,全国每年有几人能保送清北,他竟就占了一个名额,这样的聪明人,也许通过“厌恶疗法”和“性倾向矫正”,很快就不是同性恋了,那他就能和以前一样,和文予宁到处玩。
想到这里,他甚至着急地拿出手机,翻看那名球员最近的行程。
“休斯顿火箭队的主场比赛在美国德克萨斯州休斯顿市举行,具体场馆为丰田中心……文予宁现在办护照还来得及吗?”
成澄星一骨碌从床上爬了起来,不知道这个护照能不能代为办理,想了想,先问于旭东,于旭东经常出国。
“可以,但得本人去录指纹,而且时间挺紧的,得快点办。”
成澄星一听,心里有了计较,挂断电话,打开搜索引擎,查休斯顿离国内最近的直达航班,以及办理护照加急所需的时间和材料。他盘算着,如果文予宁愿意,他可以马上订机票,先飞到最近的大城市,然后转车到办护照的地方,争取用最短的时间把护照办下来,来回一周左右,也不耽误他跟爸爸过年。
至于文予宁愿不愿意,他很有信心,他不会拒绝和NBA球星、他最爱的球员见面的机会,这次戒同的不快经历,也会随着旅行烟消云散。
想到这里,他马上打电话到戒同所,问文予宁的近况。
他拿着手机,在屋里转来转去,心里有些开心,手指轻轻敲打着桌沿,只要文予宁不再是同性恋了,他有的是快乐想要他一起分享,有的是市面,想带文予宁去看。
“……你的那个同学,他……”
“啊,怎么了,”成澄星以为是信号不好,声音不清楚,还提高了音量,“文予宁表现怎么样,他好没好点儿?”
“他现在,他……”
“到底怎么了,吞吞吐吐的,”成澄星急了,眉心紧蹙,“他改造好了吗?现在什么情况,一周过去了,你让他接电话!”
“他跑了。”
“什么?!”
“他把我们的人打翻在地,还电了我们,现在不知去向……”
“怎么你们了,电了你们?”成澄星没听明白,他还不知道文予宁雷公电母似的还有电人的超能力,“他跑几天了?!”
“两天。”
成澄星开着车风驰电掣一般赶到了戒同所,那里四门紧闭,八方戒严,所有工作人员和保安们都紧急戒备的样子,成澄星一下车,就愤怒地要人。
“我把人送到你们这里,现在你们说他不见了,那他手机呢,没带着吗?我怎么打不通他电话?!”
“电人是什么意思,他用什么电的,用什么武器?!”
“我告诉你们,黑白两道我有的是人,你们不把他给我交出来,我把你们这给平了!”
戒同所里的人面面相觑,一个开着兰博基尼穿着时尚的男孩,刚刚走进他们这里,甩了三万块“治疗一个同学”的人,当然是有权有势,有底气说这样的话的,于是,成澄星被带到了那被称作"十三号室"的治疗室,他看到了一个配备DX-IIA型电休克的所谓“治疗仪”,看到能夹住患者手指、太阳穴贴电极片实施脉冲电刺激的线,只是被挣断了,碎了一地,而床上四周的绳索,也都被暴力挣开,一半在床上、一半在地上。
“……你们,你们把他怎么了?!”
“是你们先电的他!”
成澄星感到一阵头晕目眩,几乎站立不住,心脏剧烈抽搐,意识甚至模糊到眼前一黑的地步。
他扶着墙,几乎是蹒跚着走出了电击房,回头看着跟着他的人,心中警觉,不能再在这里待着。
“我们会尽快找到他,把他送还给你。”工作人员承诺,“我们现在很重视这件事,已经派出人去找他了。”
“好,好。”
成澄星上了车,开出几里地,马上打电话给姜鹏。
“我出事了,在信阳,对,相信的信,阳光的阳!我朋友失踪了,文予宁失踪了!你帮我联系当地警方,找你舅舅,快!”
他挂断电话,想了想,又直接打了110,报出了地理位置。
“这里有人滥用私刑,对,电击同性恋!我他妈刚跑出来,我朋友不见了!”
他抹了一把脸上不知道什么时候掉下来的泪。
“他只是同性恋而已,怎么能被电击呢?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说是科学疗法,电视都报道了!文化的文,给予的予,安宁的宁,今年20岁,高中生,很高,很白净……”
接线员很快给了他回访电话。
“你现在去离你最近的派出所,对,迎宾路32号,导航过去,你的朋友就在那里,对,他也在‘报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