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静松在夜间参加了一场非常重要的线上会议。BYE在中国区上线3个月,下载量和评价都超出了预期,持续平稳地运行中。
Before your eyes并不是一个商业性质很浓重的项目——简而言之,它并不赚钱。没有收费项目,没有广告,只有合作和捐款通道。所有用户都可以免费使用BYE的完整功能。
给工作室注资的是赫赫有名的科技集团,BYE隶属于其旗下的机械科技公司,也是无障碍领域的佼佼者。
林静松和团队一起开发了BYE,即使他现在已经完全处于远程办公的状态,也基本离开了继续在公司内部晋升的渠道,他依然被邀请参加了这次重要会议。
公司打算开发一系列新的无障碍科技,需要林静松的专业支持。林静松本来无意加入,想要维持现状。
但他得到了一些消息,看了项目书,进而又参加了一些项目介绍的会议。
这些消息让林静松对自己的计划有了一些动摇。
会后,公司的CEO和林静松单独连线。不过,这次连线不是因为工作,而是私事。
林静松很少和公司那边有私人往来,但这一次很不一样。
从新启动的项目书和林静松加入的会议里,他得知公司将要专门投入研究一系列盲人无障碍科技。
这个系列不仅在于对视障群体基础生活的改善,并且还饱含了更具人文意义的科技项目。
这是林静松主动和CEO交流的原因之一。更私人一点的理由是,CEO有一个后天失明的女儿,14岁,已经在黑暗之中生活将近三年。
她和郑千玉失去视力的时间差不多。
CEO叫Lucas,近五十岁的美国人。在视频里,他很和气,面部皮肤晒得发红。他不在总部,而是在南太平洋的一座小岛上。
他招呼Susan,他的女儿过来。Susan性格很外向活泼,她从房间门口走进来——几乎是跳进来,没有盲杖,没有任何器械辅助。
林静松最近看过一些书和资料,他知道盲人在熟悉的生活环境之中可以不借助盲杖辨明方位。但在Lucas刚才寒暄的对话之中,林静松知道他们才入住第二天,这对Susan来说几乎是一个陌生的房子。
Susan走到父亲身边,金色的长发编成两股,脸上竟然是天真快乐的神情。
“看这个。”Lucas举起Susan的手腕,女孩戴着一个近似手表的东西,近看发现那表盘凸起,是一个灵活旋转的镜头,机械灯光闪烁。
“Susan,告诉爸爸,你面前的是什么?”Lucas问她。
女孩低头,手腕朝前,使“手表”对着前方。她偶然偏过头,林静松发现她右耳戴着蓝牙耳机。
“电脑,里面有一个男人,黑色头发。”
Susan快乐地说。
Lucas:“真棒!Susan!”他拥抱了一下女儿,让她自己出房间去和狗狗玩。
Lucas和林静松的视线都跟随着Susan,女孩离开了桌前,很顺利地出了房间。
“一个样品。”Lucas对林静松道,“还在研发初期,Susan只在一楼试用它。识别出障碍它会先震动,这样比语音更快。”
林静松点头,说:“触感模式可以更多元,尝试传递更多信息。”
Lucas笑:“Jonson,我们需要你这样的思维。你可以很快就想出如何改善它,让它更进一步。虽然这可能出于一个悲伤的原因:我们的亲人将会是它的使用者。”
林静松之前给Lucas写过一封邮件,他在里面说,他的爱人是一个后天失明的盲人。他和Susan失明的时间差不多。
“我做的这一切,都只是Susan生活的基础,我就当她误入一个只有黑夜的王国……这是一个有点残酷的玩笑,一个没有人喜欢的游戏。
“Susan在这个黑夜的王国里,需要一些工具帮她度过——这就是现在我们所做的一切。而故事的最后会有一个好的结局,她会离开那个地方,回到她应该有的生活里。”
Lucas眼神闪烁。
林静松和Lucas聊了一会儿,直到Lucas该去用餐了。
Lucas最后告诉林静松,即便他对未来具备信心,在有十成的把握之前——也许永远不会有十成——他不会提前把希望让渡给Susan。
“真正在经历黑暗的不是我们。”
如果给予希望,最后变成失望,这对他们产生的打击是致命的。
林静松知道,这对郑千玉来说尤甚。
结束会话,林静松静静坐在自己的桌前。
他是一个生活很规律的人,即使工作偶尔打断他的规则,林静松会很快调整回来。他远离着无序。
有时候,林静松认为,活在秩序的王国里,是因为在这国界之外,一切都是混沌和未知。如果他的城墙不够坚固,无常的风就会席卷这里的国土,它不会带来惊喜,只会带来毁灭。
在林静松的人生里,只有一次名叫“郑千玉”的好的意外。他的生活理念和林静松截然不同,像一条流经他土地的河流,它的经重缓急,水盛水枯,都不由林静松控制。
它的到来,毋庸置疑的,给一片生活在秩序之中的土地带来了繁荣。
夜间的会议和谈话使时间来到黎明,林静松将睡眠加到稍微久一些的午休。两个小时后,他要继续他的油画课程。
在这清晨的间隙,他看自己的手机,屏幕停留在他和郑千玉的对话窗口里。
郑千玉在线上对他说话,是一种温和的礼貌。林静松的想念和靠近都被他柔和地揭了过去。
他并非毫不回应林静松——或者应该叫叶森。只是,林静松再次觉得他像云雾了,无法被抓住的,一条遥远的河流,林静松可以看见,但它这次不会真正和他产生交汇了。
林静松不想这样。
他滑动着手指,回顾他们的对话。林静松扮演着叶森,说一些简单的话,郑千玉的回应总是合适又体贴的。
看不见他的心。
对于看见别人的心,林静松是没有什么技巧的,与此同时,他对别人都不好奇。而以前他总能看见郑千玉的心,因为郑千玉曾经毫无顾忌地捧出来给他看,几乎让林静松看它如何跳动,如何泵血,如何收缩。
于是林静松也笨拙地、并深深掏出自己的。两颗心便摆在一起,很鲜活地,很血淋漓地跳着。
林静松想再次看到郑千玉的内里。也许他再也看不到一颗活的心,只有黑色的淤泥,或者是深渊,或者是虚无。
不管郑千玉的身体里是什么景象,林静松需要拥有这外面的、里面的全部。
他离开了桌前,站在那面挂着郑千玉的画的面前,随着太阳升起,它避在稍暗的阴影之中。油画不能经受阳光曝晒,否则会开裂、失色。
林静松看着那幅画,21岁的一张侧脸,像在看向某处时空。
那个时候,他毫无疑问是幸福的。
郑千玉用了一种很浓重的颜色画他,是林静松照着调也调不出来的颜色。
也许这颜色是郑千玉对他过往命运的印象,也许他在冥冥之中预知了一点未来。
其实,林静松很想告诉郑千玉,在很早之前,在他遇见郑千玉的时刻,森林有了昼夜的流转,随即有晴雪,然后有四季。
他拥有数不清的色彩。
八点,问候郑千玉,得到应答。郑千玉声音低哑,忘记了转文字,传来一道语音,很迷蒙地说,他今天睡过头了。
林静松想象着他闭眼说话的样子,而明天是周日,他们会见面,再去见那只黑色的拉布拉多犬。
是郑千玉去申请导盲犬的日子。
林静松在油画课上进步微小,但仍然是有。在这项他并不擅长的艺术之中,他对光影的理解稍好于其他,老师认为这可以作为一个突破口,延伸到别的方面。
但总的来说,他实在算不上有天赋。
这节课接近尾声的时候,林静松从老师那里得到一个消息,月底在K11有一个克里姆特的作品展,奥地利的象征主义画家,是维也纳分离派的创办人。
林静松记得他是郑千玉最喜欢的画家。
下课后,林静松向老师请教了一个问题。
用语言描述不够具体,林静松手握刮刀,在纸面上划出一道厚重的颜料,如此重复两三次。
“嗯……你是说,想要利用颜料凸起的纹理,去表达画面的‘形’?”
林静松点头,老师描述得很准确。
“‘立体’画派也是一种流派,不过和你说的这种没什么关系,你这个有点类似雕塑的思路……”
老师也觉得有趣,取过刮刀,用颜料在纸面上堆一坨颜料,修正,塑形,画出一朵花的纹理。
“如果是简单一些的……”老师的手法很利落,画出嶙峋的石头和水面,“是可行的,但对于油画来说,这有些顾此失彼了,画面上的形态和颜色才是重点。
“不过,有想法是非常好的。”
老师头发几乎全白了,但眼神还是很年轻,他有些意外,这个沉默的,画画也近乎一板一眼的学生会提出新的想法。
“想法出于用意,你的用意是什么呢?”老师问。
“我想要一些……可以触摸的画。”
林静松看着那些凸起来的纹理,轻轻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