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船的黄金救援时间一般是72小时，但黄河救援队干救援多年，心里都清楚，基本上拖过24小时，生存概率就很低了，之后能救出来的人个个都算是奇迹。

但人呐，总是这么奇怪，明知不可为却要为之，在紧要关头燃烧自己，拼尽全力，只为和死神掰一下手腕。

秦阿姨出水作业是由剩下三名潜水员负责的，带队的是吴赟，黝黑皮肤的瘦高个叫章強，还有个是程卓的潜伴董朝辉。

因为吴赟和章强比较熟悉，由他俩负责护送秦阿姨，董朝辉则负责开路破水。虽然秦阿姨完全不会游泳，但她情绪稳定、求生意志也比较强，身体状况更比她女儿和老伴好上不少，所以一开始大家都觉得护送她出水应该比较容易。

谁知道在女儿和老伴顺利上岸后，她的情绪整个儿松懈下来，明明刚开始的时候一切顺利，哪知道在通过狭窄楼道的时候，她完全不敢再往前走，卡在楼道口整整十五分钟。

吴赟在前面牵着秦阿姨，章强则在她身后扶着，两人很焦急，但不敢表现出来，使出浑身解数进行鼓励。水下本来就水质浑浊，一打手势，动作稍大点就影响视线，最后吴赟没办法，只好上手拍秦阿姨，用肢体接触来安抚对方。

他们在这个楼道至少耽误了20分钟，在好不容易出了船舱后，又遇到了乱流，危机关头谁也没注意到秦阿姨的气瓶即将耗尽，直到秦阿姨开始挣扎地比划喉咙的时候，吴赟才发现不对，赶紧把自己的设备给了对方。

他们耗了太多时间，加上秦阿姨情绪激动，呼吸频率过高，极大地消耗了气源。

董朝辉发现不对，赶紧想要游回来把自己的长喉给吴赟，但吴赟这边已经准备上升，打了手势后也没有再犹豫，丢掉了身上的配重块，摆腿，上升，速度极快。

出水的瞬间所有人都看向了他，他不明所以，一摸脸，看到了一手心的血。

后来回了休息站，孙宪君冲着吴赟劈头盖脑地骂。

“不要命了？减压不做了？啊？吴赟你好威风啊！好好的人下去，七窍流血地上来，你脑子被驴踢了？啊？！你傻逼吗！”

林潜兮原本是来找孙宪君沟通后续作业的，赶巧遇上这一幕，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一回头又仔仔细细地打量吴赟，后者已经擦干了脸，看不出什么端倪，但整个将军坝都在流传他的传说，说一个士兵上来的时候耳朵鼻子眼睛全是血，吓人得嘞。

吴赟嘴硬，梗着脖子说：“我哪知道12升的气瓶用那么快啊。”

“你还有理了！”孙宪君继续骂，回头一眼看到林潜兮，指着林潜兮就说，“你问问他，那些新手菜鸟下水，是不是刚下去眼一闭眼一睁，就剩40Bar了，新手耗气快，这他妈不是常识？”

常识归常识，但估计吴赟是真没想到除了爆O Ring外，还能这么快用完气体的，危急关头都没想起来问董朝辉要二级头，本能的就想快速升水。

执行这种救援任务时，和同组的搭档不太熟悉，这也是个问题。

林潜兮赶紧岔开话题：“人没事吧？做过检查了没？”

也说不好是减压不够，还是一时憋气憋狠了，目前看着人还行，林潜兮赶紧替他说句公道话。

“孙老师别生气了，黄河救援队送来一匹潜水装备，还要和你聊一下后续救援的问题。”

夏叔是看不下去救援队用简陋的装备下水了，在他看来无异于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但物资到底是有限的，人力更是有限，现在满打满算能下水的也就一百来号人，等这批人陆续上岸休息，水下就没人了。

孙宪君也知道目前情势紧急，“专家已经讨论了，前24个小时以下水搜救为主，暂时不能扶正船体。但过了24小时之后就要开始用别的方法，目前考虑在船底打探洞，用生命探测仪探测，能定位到幸存者的话再让潜水员进去救人。”

他又问：“黄河救援队的人都下去了吗？我这边已经向上面汇报过了，请求支援，但支援力量得晚上九点才能到，现在正在作业的潜水员五点前就得全部上岸，五点到九点之间会有个断档期。”

“大部队是中午左右到的，现在虽然陆续还有人赶过来，但不多了。”林潜兮想了想，又道，“夏叔排了班，不会让五点以后断档的，我们尽力而为。”

“尽力而为”四个字安抚住了孙宪君，他稍许平静了一些，长长地叹了口气。

天灾人祸啊，他这么想着，然后回头看看吴赟，也没了继续和学生置气的想法。

所有的救援人员在这场浩劫面前都表现出了他的担当和勇气，孙宪君实在不愿意再苛责他们，他既希望能救出更多的人，又希望救援者不要因此遇险。

之后的救援有条不紊地展开。

现场是沉默的，每个人的脸上都有着面对大难时的哀痛和悲伤，但每个人又是坚毅的，他们不抛弃、不放弃，在灾难面前，铸造了一座血肉城墙。

你只有干过救援，亲历灾难现场，才能真正明白众志成城是什么意思，那是看不见的力量，是哪怕你倒下，也有一双双手执拗地将你扶起，帮你挺直脊梁。

四点的时候，程卓和董朝辉在搜寻过程中听到船舱里传来敲击声，他们砸开房门，进入内部，找到了另外四名幸存者。

林潜兮参与了这次的救援。有了上一次的经验，这一次的作业大家都十分谨慎，为了避免出现吴赟那种“七窍流血”的症状，他们反复和幸存者沟通潜水过程中可能发生的问题，带好了足够的气源，将准备工作做到万无一失。

央视的记者也赶到了现场，他们将聚光灯对准潜水员，见证了潜水员将幸存者带出水面的全过程。

林潜兮走在队伍最前面，他第一个出水，程卓和董朝辉跟在他身旁，他们带上来一名小女孩。

小女孩只有十来岁，一上岸就被医疗队接走，她全身裹在被子了，看向林潜兮他们的眼神已经没有了在水下时的惊惧，此时的她甜甜地笑着，软软地说：“谢谢大哥哥。”

又眨眨眼：“我想吃原味鸡汉堡包。”

孙宪君笑了，他想起了林潜兮小时候，也是十来岁的年纪，缠着林父要吃垃圾食品，那个时候的林树还是个严父，和林潜兮说，不考出OW不许吃。

官方救援队的人没敢笑，怕被记者拍到传到网上，又有不明事理的喷子逮着人就骂，天灾人祸面前还敢嘻嘻哈哈。倒是黄河救援队的人都乐了，他们才不管那么多，还有几个眼熟的老队友冲上来扒拉林潜兮的脑袋。

林潜兮立即捂住自己的脑袋往程卓的身后躲，程卓够兄弟，护着林潜兮赶紧跑。两人穿着脚蹼跑起路来吧唧吧唧的，他们刚救上来几个幸存者，他们高兴极了。

黄毛已经把三轮车推了过来，他干了一天的后勤，也不嫌累，整个人吊儿郎当的在和边上的靓仔聊天，林潜兮走进一看，靓仔竟然是朱聪。

朱聪后来又下了一次水，到底是二十出头的小伙子，身体好体能也好。他和他的战友也救了一个幸存者上来，听说过程有些波折，上来后医疗队的人压着他不让他下去，硬是摁在医疗站打了针。

此时他站在三轮车边上，提了个塑料袋，天色已经暗了，看不清他拿了什么，直到走近了他才把塑料袋递给林潜兮，沉甸甸的，林潜兮一看，里面放了一摞盒饭。

朱聪：“饿了吧？”

一般民间的救援队不和官方的一起吃饭，物资有限，民间救援队一般是自给自足。但朱聪想着这地方偏僻，和孙宪君打了声招呼，给他们送来了一些盒饭。

“物资有限，你们先将就吃着，孙老师说晚点让人去镇上采购。”

“谢谢兄弟。”林潜兮跳上三轮车，不自觉地扫了一眼朱聪，又问，“我听说你受伤了？”

朱聪脸一红，摆手道：“他们小题大做，就是不小心划伤一点。”

林潜兮拖长音“哦”了一声，笑了。他看上去显小，说是大学生都有人信，笑起来的时候干干净净，但说话却老气横秋，他叮嘱两句：“水里受伤还是得多注意，我以前有个朋友啊……”

林潜兮讲了个八卦，几人都笑了。

他们经历救援，见多了猝不及防的生离死别，更能被生命中的善意所打动。他们此前并不熟悉，完全不认识对方，更不知道对方的名字，但在同一场救援现场，他们相互扶持，便是战友。

回到房车的时候，夏叔又在整泡面，他把冰箱里所有能翻到的食材丢在料理台上，来了个方便面乱炖。林潜兮看了一眼，顺手把盒饭放在餐桌上，神叨叨地说，好东西。

夏叔不明所以地跑过来，一看是盒饭，嘁了一声，嘴上埋怨林潜兮大惊小怪，却搓搓手，开门招呼兄弟们一起来吃饭。

兄弟们筋疲力尽人仰马翻，恨不得抱着气瓶原地睡去，但没有一个人离开，他们围了过来，分享那一摞盒饭，一边还嫌弃夏叔的泡面乱炖，每个人都知道条件艰苦，但每个人都坚守阵地，没有人想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