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宋瑜表面上没有把关书靖的话当回事，但他仍然不由自主地畅想了一下林潜兮在自己所在的城市定居的情形，动作一顿，又迅速反应过来不靠谱。

林潜兮有一种离群索居的气质，他看上去并不内向、也不沉默寡言，可他的气质让他有种苍白感。宋瑜是见过他救援时的场景，站在人群之后，抿着嘴，表情空白。

他好像知道这世上有很多东西是人类根本把握不住的。

宋瑜一整个下午都在想林潜兮，连做力量练习的时候都有些心不在焉。

一旁无所事事的关书靖瞅着他的表情，挤眉弄眼地揶揄他：“双手拿铁的时候，你心里想的是谁？”

宋瑜维持着不动声色，晚上的时候还是斟酌着给林潜兮发了消息，和他提了一嘴“龙宫”的事情。

他小心翼翼地试探：【龙宫可能经营不下去了，商场在找接盘的租户。】

消息发出后石沉大海，两地隔着十几个小时的时差，林潜兮或许还在睡觉，在B市的夜晚、在坎昆的黎明，他完全不知道一万多公里以外有人正惦记着他。

宋瑜关掉微信重新打开了一下，想去切一下5G，突然意识到自己在干什么蠢事，有几秒的失神。

他想起他和林潜兮的第一次见面，在六轮海子的岸边，匆匆赶来的青年，黑发黑瞳却分外苍白的神色，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

好像是——谁和我一组？换衣服准备下水。

时至今日他仍然不知道林潜兮是抱着怎样的心情赶到六轮海子，又是抱着怎样的心情一次一次地下水。现场所有人的表情都在提醒他，他的好友已经不在了，只有他不愿意接受，费尽全力期待一个奇迹。

手机振了一下，微信提示音紧接着响起，宋瑜回过神来。

是林潜兮发来的消息，他睡得迷迷糊糊，问的是：【龙宫？】

宋瑜刚想回答，那边的语音发了过来，点击播放，林潜兮含糊不清的声音似乎是在刷牙。

林潜兮：【你说那个潜水馆吗？发生这样的事故的确有很大影响，客人会质疑它的安全性。干这行一旦安全性有问题，口碑很难再回升。】

林潜兮中肯的评价，也没理解宋瑜怎么突然关心一个潜水馆，考虑到此前两人聊过考完证后的练习问题，只以为宋瑜想找个练习场馆。

搞完个人卫生，两人的话题已经从“龙宫”绕到了墨西哥的气候，又绕到了交流会上的争执上，林潜兮简单和宋瑜讲了一下前因后果，重点提到了Octopus的一群怪咖。

宋瑜不太懂他们争执的点，顺势问道：【你的看法呢？】

林潜兮想了想：【不考虑成本的话，氖气吧。】

虽然氢气便宜大碗，但的确不够稳定，以前没有被人广泛接受使用，料想以后也不会。而氖气在前沿研究领域已经被证明了价值，不管是在饱和潜水还是一些考古活动中。

宋瑜关心的是他的安全问题：【你会有危险吗？】

林潜兮回答：【正式试验会由弗兰克和迈克尔下去，弗兰克还是比较谨慎的。】

林潜兮对弗兰克相对比较熟悉，他沉默谨慎，有着所有洞穴潜水员该有的品质，也是目前世界上完成过各种高难度洞潜的第一人，为全世界的爱好者提供了许多有价值的数据和影像。

从林潜兮的角度来看，弗兰克要比迈克尔更靠谱。

这种靠谱的印象一直持续到林潜兮在民宿的餐厅遇到弗兰克，后者刚睡醒，棕色卷发还没打理，光着脚到门口取快递。

林潜兮凑了过去，颇为好奇：“这是什么？”

弗兰克表情变化不大，但林潜兮觉得他挺高兴，一边拆快递一边说道：“光谱仪。”

这个单词林潜兮不熟，拿出手机翻译了一下，才知道弗兰克说的是什么。

弗兰克道：“氢气比较难检测，普通传感器大于30 Bar压力时精度不够，保险起见——”

他拍了拍快递：“手持式的水下光谱仪，负重不到2公斤，我可以调整一下配装。”

他依然担心迈克尔会作死。

下午的时候一群人又去了Pit，他们按计划在几个减压点敷设了减压气瓶，并且给减压帐篷充上了气。

弗兰克反复检测了减压帐篷里的气体比例，确认迈克尔并没有“做手脚”后，甚至有些难以置信地打量对方，惹得迈克尔想爆锤他。

迈克尔：“你个白痴。”

准备工作完成后，众人兴致依然很高。

迈克尔热情奔放，直接提议去附近著名的cenote地狱之门拍集体照。

“难得来一趟，我们也去凑个热闹。”

在场的诸位都算技潜大佬，每个人都来过坎昆无数次，对几个知名的cenote更是异常熟悉。地狱之门的水质好、能见度高、地下钟乳石更是形态各异，而阳光穿透水体形成的束状光路，更是无数潜友心目中的最美“耶稣光”。

Pit和地狱之门离得不远，在之前的交流中，潜导提到附近的地下水可能互通，但当地人并没有深入的探索过。

一行人抵达了地狱之门，他们人数多，装备齐全，一瞬间成为了在场潜友的焦点。

弗兰克在欧美潜水圈颇有名气，他一下车就被人认了出来，有对情侣还兴冲冲地围上去合影，与弗兰克搭讪，问他来这里度假吗？

弗兰克咬着手指点头，沉默地配合拍照，也不多说话，肢体语言是“生无可恋”。

现场的骚动在看到一行十几个人换上装备后达到了顶峰。

坎昆的cenote难度不大，大多数没有瓶数限制，深度30多米，对一般AOW毕业、中性浮力尚佳的潜友十分友好，因而每年吸引全球络绎不绝的游客。

这些游客第一次看到这么多潜圈大佬和顶尖装备，纷纷招呼同伴来围观，有些准备下水的也退了回去，颇有些面对高玩的羞赧感。

这种氛围十分奇怪，林潜兮在国内从未遇到过，所有的潜友都用“热情”的眼神注视着他们，林潜兮甚至不知道他们是对装备更感兴趣一点，还是对人更感兴趣一点。

迈克尔超级E人，完全无视这种注目礼，他猜测只是因为他们人多，才不小心造成了这小小的骚动。

弗兰克则几乎要昏死过去，他钻到了一行人的中间，祈祷陌生人别看他，无果，谁让他身高一米九。

准备的时候林潜兮和小开一组，林潜兮照例穿的是他常用的黑色干衣，全覆盖、零裸露，带上面镜后就是超级酷炫的未来战士。

小开吐槽：“只有脚蹼不是黑的。”

林潜兮瞟了一眼小开，小开这次穿的是白色款，这家伙从刚开始玩潜水开始就喜好搜罗各种潜水装备，程卓当年蛐蛐过他，说他“差生文具多”。

所有人准备好之后，地狱之门里的游客几乎都上了岸。

有的在岸边围观他们，有的则和同伴交头接耳，还有不少举着手机在拍摄，这种行为严重干扰了弗兰克的理智，他几乎想要退出这次潜水。

迈克尔拉住了他，没让他跑，大家小心翼翼地从木质栈道往下走，在入水口处互相二次检查了一下设备。

他们依次入水，此时正值下午日头最好的时候。

阳光洒在水面上，泛起一层金色的光泽，他们的入水搅碎了这一池金光，很快，这群人的身影消失在水中，他们彻底下潜到了另一个世界。

都是经验丰富的老炮，每一个人都有完美的中性浮力，在水中的状态犹如一群悬停的水母。

迈克尔看了眼四周，确认了同伴的位置，拇指向下，比出继续下潜的手势。

所有人默契地排好队列，根据潜水电脑的指示缓缓下降。

接近十五米的时候，迎来了地狱之门的第一个分层。

这个分层是淡水与海水的分层，有接近3米的混合区域，来到这个位置会让视线变得极为模糊。众人不慌不忙，彼此保持可靠的距离，娴熟地踢水下潜。

不得不说，地狱之门的光线实在是太好了，今天的天气也太好了。光线从头顶洞口斜切而入，穿过水体，洒在众人身上，他们就在这样的光束中前行。

接近二十多米深度时，他们看到了一层奶白色的雾气。

这是地狱之门著名的硫化氢层。

它仿佛是水中的云层，将洞穴分割成明暗两界，远看时像是半融化的奶盖，靠近看时又似是轻盈的雾纱。

众人在此悬停，头顶的有耶稣光洒落，圣洁与幽暗在此融为一体。

林潜兮伸出手，在水中仿佛触碰到了这束光，光束里的沉积物清晰可见，他有一秒钟的愣神，而后看到迈克尔比了手势，指示大家靠近一片钟乳石群，准备合影。

林潜兮突然想起一个很久以前的画面，那个时候他还小，和林父在某个海域潜水观鱼。临上岸前，林父给他比了个手势，让他憋气拍照。

那会儿他还不会用CCR，而开放循环系统会向环境排放废气，拍照的时候需要憋气，避免杂乱的气泡影响画面美感。

像这样人多的合影，要想出片，就必须指挥大家同步憋气，等气泡飘远了再按快门，是非常有趣的体验。

当然他们现在用的CCR是没有这个烦恼的。

所有的潜水员靠了过去，他们以石笋为背景排成两排，弗兰克在中间，林潜兮和小开挨着弗兰克，其他俱乐部成员和亚裔潜水员在后排。

弗兰克比了手势，按下了快门。

他们被定格在那束神圣的耶稣光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