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在这通电话后的第二天。
她张牙舞爪的叫板没起半点作用,但她是真退房了。
章之这小地方虽然看着不起眼,可这样规格的宾馆竟然一晚一百二,就算她兜里有钱,但她又不是傻。
天福街的墙上到处贴着各种小广告,很容易找到开锁的。
没有手机也难不倒她,她昨天买饮料的那个小卖部,她看到收银台上有一台座机。
前两个电话对方一听地点是天福街不太想来,第三个电话终于请来师傅。
但许珍意领他往南街里走时,师傅内心就打定主意这单生意不能干。
因为许珍意一看就不像住在这里的人,要开的门肯定不是她家的。
许珍意也不为难师傅,行吧,她自己动手,站在许青时家门前跟师傅借了把锤子,摩拳擦掌,弯下腰找下手角度。
师傅在背后看着,心道这姑娘看着柔弱文静,但怎么那么虎。
角度找准,她抡起锤子,半空中被一股力道拽住。
一脸懵回头,是胖子。
胖子觉得自己真的低估了许珍意,这姑娘的的执行力绝了。
许珍意到底不同于象牙塔里的乖女孩,出生和小时候的经历决定了她的性格底色,以为过不去的艰难困苦过去后,曾柔弱、胆小、惶恐、抱怨的薄弱性格里竟然悄无声息生长出坚韧、勇敢、机敏、乐观的遁甲来。
这遁甲还挺有灵活性,平时藏在她的柔软温和里,不张扬不显露,用到时才拎出来。
只是短短几天,胖子对她的认知已经无数次刷新。
胖子想,如果这姑娘性格再烈点,哪天她真跟许青时打起来也不奇怪,但这姑娘性格软绵绵的,像把软刀子,要是许青时被拱火拱上天气吐血,这始作俑者八成只会在一旁娇柔胆怯的抽抽搭搭,哥,你别死。
这门能让她破吗?肯定不能。
胖子把她暂时带去了修理铺。
许珍意自己一个人瞎逛的时候,胖子给许青时打了个电话。
“知道了,先让她待你铺子里,我晚上来接她,我现在有事。”
“她有鼻炎,粉尘过敏,别给她去车场上。”
胖子挂断电话,在车场找到许珍意。
修理铺的店面不大,塞满了零件轮胎和工具,空气里一股机油器械味,靠里的位置有一台挂壁电视机和一张脏污得油光发亮看不出年代的长条沙发,唯一的亮色是前面的茶几上摆着几个喝光的啤酒瓶和两个盛满烟头的玻璃烟灰缸,再往里是一扇铝合金铁门,门后就是车场。
许青时之所以叮嘱这一句是因为车场是泥巴地,干天灰尘很大。
几张车都出去跑了,车场上现在就剩下一辆平时用的二手东风皮卡和一堆上次因为超载卸在这里的木头,挡住了许珍意大半个身子。
“蹲那干什么呢?”胖子朝她走近,见她望着地面,就顺着她的目光看到地上几滴血迹,已经渗透在泥地里,呈生锈发黑的暗红色,胖子用脚碾开旁边的泥地,更多的血渍暴露出来。
显然是出过什么事,胖子转身往屋檐下的一间铁皮房快步走去,许珍意立马跟上。
进去的房间是个厨房,从铁梯子上到二楼,里面很空,只有一扇窗户,窗边有一张行军床,房间另一头摆着一张原木桌子,桌子上有一些杂物,以及一台台式电脑。
“以前会有人半夜来场里偷汽油,加上这段时间不是很太平,场上前几天刚架了个监控,”电脑太老,开机缓慢,等待的时间里胖子解释道。
他回头,看到许珍意严肃紧张的表情,才想起她是个还未踏足社会的小姑娘,胖子安抚她道:“别害怕,可能是一群野狗打架,章之流浪狗很多,有时候会来场上。”
他心里更多的猜测也是这样。
许珍意点点头。
电脑开机了,两人都没再说话盯着屏幕看,那血迹看着还新鲜,胖子就从两天前的监控开始查看,最后锁定在昨天晚上。
如果早知道接下来会看到的场面,胖子绝对不会给许珍意看到,然而已经为时已晚。
监控里显示那群外地佬是在凌晨快一点时砸了车场后门的锁进来的,七八个汉子,每张机车上载着两个人,手里都拎着家伙,他们中一个魁梧的男人站在车场里打了个电话,没多会儿,许青时来了,出现在监控画面里。
看到这里,许珍意整张小脸已经发白,一眨不眨地盯着电脑屏幕。
她看到侧站着的许青时把烟扔在脚底碾灭,抬头跟为首的男人说了些什么,双方似乎谈得并不愉快,很快爆发了冲突,一开始是一个接一个的上,但很快,他们意识到眼前的男人并不好对付,干脆几个人一起上。
许珍意心底霎时情绪翻涌,如火山爆发,冲破喉咙,顶到鼻子眼睛里,酸涩得要命,恐惧,害怕,心惊胆战,心里堵得难受。
看到一根铁棍重重落到许青时肩膀上时,许珍意咬住嘴唇,心里竟跟着撕裂的疼,眼泪再也控制不住的掉下来,恨死那个动手的人。
还是和小时候一样,许珍意难过想。
他一点不占上风,他只是跟人比骨头硬。
又不一样,许珍意亲眼目睹了成年后的许青时是如何的冷酷和残暴,像一头不要命的野狼,他手下没有仁慈,别人也想要他的命,这是一场冰冷无情的厮杀。
一直到一个女人出现,竟然是那天在车站门口许青时帮忙抓扒手的那对母子中的女人,她披头散发,哭喊着抱住许青时的双腿,跪求他不要再打她的男人。
许青时始终是站着的那个人,他动了动肩胛骨,把扳手又插回后腰,整个人燃烧着一股强硬的佛挡杀佛的邪气,对那些人又说了些什么。
再后来,车场恢复寂静。
凌晨一点几分。
孤身一人站在车场的许青时用脚随意扒了些土盖住一地血迹,有别人的也有他的。
他站着抽了支烟,一切变得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
当他整个人又沉稳平和下来,他没有急着走,嘴角呷着烟去找来工具,修好后门被敲坏的锁。
他敲敲打打的背影和修轮椅那晚并没有什么不同,但会让人感受到一份沉稳可靠的踏实感,让人变得也宁静平和。
这些人虽然看着凶,但都是普通人,不是什么专业打手,看监控的整个过程胖子也挺紧张,但他心里有底,这些人搞不了许青时。
但一回头,看到许珍意白生生小脸上眼睫湿润,眼尾发红,胖子一阵懊悔。
好在不需要他安慰,这姑娘就自己拾掇情绪,静而乖地捏着袖子擦干净眼泪。
胖子拎小鸡仔似的把人举到桌子上坐着,“等着,”他去找来纸巾递给许珍意,看她鼻子发红,嘴里叼着没点的烟问,“你哥说你有鼻炎,有没有难受?”
许珍意声音轻轻的,“这些年已经好很多了。”
“你哥说晚上来接你。”胖子又告诉她。
“嗯。”许珍意点头应下。
胖子小心翼翼观察着她的神色,生怕给兄妹两造成什么隔阂,尤其担心许珍意会对许青时产生什么看法。
许青时肯定不乐意她沾边他的事,昨晚胖子回家还跟小翠讲起许珍意跟许青时打电话的事,小翠却一口咬定许青时不会给她留下来。
胖子才知道,原来当初极力让许珍意离开章之还有许青时的一份功劳,所以胖子也不好解释个中原委,只含糊道:“许妹妹,你哥不是坏人,这个世界就这样,尤其是在底层社会,不讲规则,弱肉强食。”
“我知道,”许珍意已经完全收拾好自己的情绪。
“我跟我哥小时候没人管,放在今天很多人肯定难以相信,但在我们那个小镇上,我们还不是最惨的,大街上有很多断手断脚乞讨的人,比起他们至少我们四肢健全,甚至连老人,我们那的老人是没有退休概念的,活一天就要干一天,否则就没饭吃,所有人都只顾得上自己。”
那些比他们惨的人尽在眼前,他们眼里也只顾得上自己,蹲在街边分一个肉包子吃,许青时营养不良不是没原因,因为肉他全塞给她吃,他的意思是,一个营养不良总好过两个都营养不良。
也是那天蹲在路边吃那个肉包子的时候,许青时莫名奇妙跟她讲了一个蚌壳和珍珠的故事,但那时候她还不懂。
他跟她说:“珍珠,我们过这些苦日子,一定要得到有价值的东西,否则这苦就白吃了。”
七岁的许珍意十分没有安全感,胆小懦弱,多疑敏感,易怒尖锐。
许青时渐渐的引导她,她也自己逐渐摸索明白了那个故事和那句话。
否则今天的她会变成另一个极端。
一个因原生家庭太过糟糕而自卑,懦弱,抱怨,性格满是疮痍的许珍意。
许青时小时候就教会她的道理,先不要被自己干掉,才有活下去跟世界掰手腕的机会。
胖子忽然有点明白那种奇怪的感觉是怎么来的了。
他只在许青时和许珍意身上感受到。
他说不清是什么。
但原来是这样。
原来社会比他想象中更早的已经在他们面前展开。
路垚被胖子强制压来修理铺干活,好在因为许珍意在铺子里,他一下子就从小工变成陪聊了,乐得偷闲。
到了晚上,他无意间听见胖子跟许青时打电话。
“她今天穿的是粉色拉链卫衣和白裤子。”
“有点薄的。”
挂了电话,路垚问,“胖哥,你们在说什么薄啊?”
“关你屁事。”
路垚这会儿没懂,可过会儿许青时到了之后他就懂了。
因为许青时手里抓着一件羽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