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珍意这一觉睡得昏天地暗,还做了一夜的梦。
这些年,每当感到焦躁不安或是难过时,她每晚都会做同一个梦。
而这个梦并不是虚构的,而是曾在她的童年里真真切切发生的。
许爸爸去世后,她和哥哥一起住在大伯家,家里有爷爷奶奶,大伯婶婶,还有他们的儿子,和她同龄。
因为她的存在,导致许爸爸遭受了许多流言蜚语,爷爷奶奶自然不喜欢她。
尽管她已经很努力的讨好她们,十分的乖巧懂事,但还是换不来他们的喜欢。
只要许青时不在,爷爷奶奶就时常拿筷子拿巴掌打她脑袋,奶奶还会使劲拧她胳膊,锤她的背。
她已经到了读书年纪却没有学上,许青时和堂弟白天上学后她不敢和爷爷奶奶呆在家,就跑出去,躲在一座大桥底下,高高的芦苇荡掩藏住她,直到许青时放学来找她。
婶婶也不太喜欢她,她在饭桌上夹菜都要先偷偷看一眼婶婶的脸色,而且,厨房的门上有一大把锁,吃完饭婶婶都要把门锁起来。
但她脑海深处最恐惧的记忆不是这些 ,而是叔叔。
许青时教会她写作业后就经常带着她到处帮人写作业赚钱,然后去街边买包子吃。
那天深夜,她从睡梦中被吵醒。
暴怒的吼声和拳打脚踢的声音如闷雷在黑夜里咆哮。
“小杂种,把老子的钱拿出来!”
“小小年纪你就偷鸡摸狗手脚不干净!”
“拿出来!老子叫你拿出来!”
她跳下床跑出去,看到许青时躺在院子里的地上,蜷缩着抱住自己,用瘦削的背承受住大伯疯狂的拳打脚踢。
他弱小的身体无力反抗,嘴里却不停大喊着,“我没有偷你的钱!我没有拿你的钱!我不是小偷!”
那钱明明是堂弟偷的,小小的许珍意同样嘶吼着她哥不是小偷,扑上去要去保护许青时,却被半夜起来的爷爷奶奶拦住。
那个夜晚,大伯不停殴打许青时,婶婶护着堂弟在门后偷偷看着,爷爷奶奶捂住她大喊大叫的嘴巴,抓住她挣扎踢踹的胳膊,让她眼睁睁看着许青时被一个成年男人家暴。
这是他们后来被送到镇上收容站的原因,也是许珍意这么多年过去,依旧忘不掉的最害怕的记忆。
她哭着从梦里醒来,头昏脑涨,昨晚是她第一次喝酒,在绝大多数方面,她是一个循规蹈矩的乖女孩。
一场梦让她浑身冒冷汗,心里堵塞,大脑开机的时候,许珍意神情恹恹地打量着所处环境。
目之所及的范围内,几乎找不出任何暖色调的物品,房间布置简单得像快捷酒店,快捷酒店至少还会搞一些让客人觉得亲切的软装,但这里又空又冷硬,似乎睡觉就是为了睡觉,完全无法通过外物去揣测这个房间主人的性格喜好。
但住久了的地方会有独属于主人的味道,那味道不是烟草或任何香氛能够代替的,又淡到不易察觉,也具体说不清是什么味道,自己又为什么会熟悉这味道属于谁,但就是凭着它,许珍意猜出了这是哪里。
不知道现在几点了,她爬起床,开门前有过一瞬犹豫停顿,但当门打开,客厅里安静极了。
有人,胖子翘着腿坐在客厅沙发里打游戏,但他戴着耳机声音没外放,许珍意视线又搜寻了一圈,没看到许青时的身影。
胖子这时候发现许珍意。
“许妹妹你醒啦,”他飞快看了眼许珍意又低下头,那手机在他手里都变得格外迷你了,能坐四个人的沙发也像变成了双人沙发。
胖子下巴点了点眼前茶几上的一个白色塑料袋,“洗漱用品在这。”
许珍意整个人有一种刚睡醒后的懵然和迟钝,声音有些沙哑问,“胖胖哥,现在几点了?”
“快三点了。”
许珍意震惊,“我睡了那么久?”
“是啊,难受吧,以后可千万别随便喝酒知道吗。”
许珍意点点头,“那我哥呢?”
“你哥不在,他让我过来等你醒了带你去吃东西,快去洗脸,等会我带你去吃板栗鸡,贼好吃。”
许珍意拎着袋子去厕所,胖子抬头看了她一眼,早上许青时还交代如果她要去车站,让他送她去,但没想到她会睡到下午三点,胖子就没说这后半句。
两人出门又到餐馆已经三点半,胖子虽然不饿但陪着她吃,盛汤夹菜剔骨照顾得周到至极,小姑娘吃东西斯斯文文,特别赏心悦目,让人打心里生出一股天然的照顾欲和保护欲。
她要是吃得香自己比她还高兴,像带女儿似的,等两人从餐馆出来已经四点半。
胖子正在想接下来要带她去哪,却忽然听旁边的小姑娘说:“胖胖哥,你如果忙就去忙吧,我打到车就去车站了。”
“你说什么?”
许珍意说:“我准备回去了。”
胖子没想到这个点了她还记挂着这事,建议说:“现在都四点半了,等你到市里也差不多七点多了,谁也不放心让你一个人在那呆一晚上,不然咱明天再走?”
“不,我买晚上的卧铺票,睡一觉就到家了。”
胖子为难地挠后脑勺,“这样吧,给你哥打电话问一下他怎么说。”
许珍意低下头,“我今天就要走。”
嘿,这孩子还挺倔。
到车站里,购票窗口的工作人员说只剩下六点最后一班车的票,许珍意看到不远处胖子在打电话,但似乎没打通。
她收回视线,买了一张票,胖子回来后不管怎么苦口婆心劝,许珍意还是要走,没办法,只能给许青时发了条消息后陪着她。
快到检票的时候,胖子接到场上的电话,许珍意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坐在旁边的胖子咒骂了几声,说等回去收拾路垚,但他挂电话之后,接连又来了两个告状的电话。
“那死小子呢?把他给我绑了!还修水箱,他会修个屁的水箱,你告诉他那车子要是给他搞坏了,我今晚就把他大卸八块扔油锅里炸了喂狗!”
等胖子挂断电话后,许珍意说:“胖胖哥,反正都快检票了,你先回去吧。”
胖子纠结一番没再推脱,婆婆妈妈叮嘱了一堆,“这样,你拿手机出来记着我号码,万一你哥的打不通,你就打我的。”
“我没手机,不然你念号码给我,我记得住。”
“没手机?”胖子十分震惊,就他隔壁家那五年级小学生都有手机,现在的孩子没有手机也要闹着家长或自己偷偷省吃俭用买一个,不过他发现许珍意记忆力真强,他念一遍她就背下了。
“你是不是生你哥气了?”胖子能察觉到她情绪低落。
许珍意沉默了会,诚实的点点头,理智告诉她许青时说的对,但她心里就是憋着一股气,难过委屈,她仰起脸,“胖胖哥,你帮我问问我哥吧,要是以后他觉得可以了,我能不能再来找他。”
胖子心都跟着酸溜溜的,沉沉叹了口气,摸摸她脑袋道:“行,肯定还会再见的,等你下次来我好好招待你。”
胖子快回到车场时许青时电话回过来了,他把许珍意交代的话转达,对面没再说话搞得胖子都以为他挂了,一看电话还通着,胖子继续道:“本来我是劝她明天再走的,但许妹妹就是倔着今天要走。”
“嗯,你看着她检票进去了是吧?”
“差不多吧,我走的时候刚好快检票了,许妹妹肯定走了,你三番两次赶人谁还乐意待啊。”想起许珍意那白白净净的小脸,胖子语气里带着浓浓的怨气。
对面的人却视若无睹,说了句‘知道了’就挂了电话,导致胖子怨气蹭蹭往上飙,一顿吐槽许青时冷酷无情,没人味,老来注孤身。
许珍意本来是要走的。
她走出车站看到四周陌生的环境陌生的面孔时忽然就有些后悔,觉得自己有点冲动了。
不久前 ,轮到她刷身份证检票时一个女人忽然冲了出来,不顾安检设的关卡想要翻进去,被安检和保安拦下。
女人情绪很崩溃,哭求安检人员放她进去,她是外地嫁过来的新媳妇,一年能回娘家的机会就一两次,在这边也还不怎么适应,今晚接到父亲的电话说她妈出车祸病危,想断气前再看她一眼,世事无常,消息来的突然,婆婆和丈夫却无动于衷,还劝说她明天再回去,现在太晚车站里肯定没有票了。
她又生气又难过的跑出来,跑到车站,别说买票,卖票窗口都关闭了,拼命忍着的眼泪终于绷不住的决堤。
许珍意看到那女人眼里的无助和悲伤,当时脑海里莫名想到在监控中看到的那个女人,也想到了眉眉,小翠奶奶说眉眉以前也是被父母因为两万三的彩礼远嫁到章之的。
许珍意忽然就开口,说把票让给她。
在车站门口站了几分钟,那阵后悔的劲过去后,心里变得沉静又开怀。
也许这就是冥冥天意吧,许珍意想。
她从小躲在许青时身后,他在前面披荆斩棘他为她遮风挡雨,小时候跟着他没受过委屈没为生活担心过,离开他之后紧接着进入的新家庭至少在物质条件上也把她呵护得不错。
但许青时不一样,不管是他的原生家庭还是新家庭,都没有为他提供良好的庇护,没有给他展望美好未来的机会和希望,甚至没有成为一个缓冲带,反而变成断送他前途催促他进入社会的刽子手。
对她来说这简直如厄运一般的人生开局她都惊讶佩服许青时竟然还活得好好的,背脊没有弯,眼里的气势没有变,依旧干净体面的站着,但他身处险恶复杂的社会里,就当为他积德行善吧。
这次是她自愿走的,想着明天早上一早离开,就没打算告诉任何人她没走。
车站附近有不少小吃摊位,许珍意来来回回逛了几趟,几天生活下来,她发现这里的人都特别能吃酸吃辣,也嗜这口。
她跟着胖子吃过酸汤鱼,酸菜猪脚,酸菜土豆,甚至连红豆汤里面也放酸菜,还有红红辣辣的蘸水,她离开太久,一开始都吃不习惯。
乘着天没黑,许珍意买了一些小吃和一碗粉,然后在车站附近挑了家看起来安全性最高的旅馆办理了入住。
晚上洗完澡躺在床上的时候她庆幸,好在她没有带着行李箱奔波而是选择邮寄,只背了个书包轻装上阵,不过没想到如今是这结果,又郁闷一番后,许珍意提醒自己回去后得记得联系邮政快递帮她把行李箱邮回去。
最后又去检查了一遍门窗,才敢入睡,但她怎么都睡不着,是了,她今天下午三点才睡醒的。
熬到半夜两点,睡意终于来袭,可还是进入不了睡眠状态,她知道不是床的问题,也不是环境的问题,而是心病,但明明区别只是有没有许青时而已。
许珍意急躁地催眠自己,不停的抓挠手臂脖子,当身上开始发烫呼吸有点困难时,她意识到不对,爬起来开灯去洗手间照镜子一看,看到浑身的红疹瞬间恐惧得不行,紧接着就是悲催的绝望感。
她以前从没有过敏症状,身处陌生的地方,又是三更半夜,再遇到这种状况,许珍意心里无助又害怕,她没想到让出一张车票后会发生那么多的事。
她脾气软,但不懦弱,是会主动解决问题的性格,缓了会儿情绪,而且意识到情况越来越严重之后,在接近凌晨三点的这个时间点,许珍意给自己穿好衣服鞋子,背起书包,自言自语不停给自己心理暗示,壮完胆后轻轻打开了房门。
她想去前台寻求帮助,或者借手机打个电话。
这里的旅馆不像东路广场上的那么好,没有电梯,楼梯就恰好在她房间旁边,想着要在夜深人静的夜晚走楼梯间,许珍意心里的害怕又膨胀了一万倍。
她不是个情绪特别不稳定的姑娘,此刻眼泪却不由自主地啪嗒啪嗒往下掉,鼓足勇气推开防火门,侵袭她的不是更凶猛的恐惧,而是她震惊又意外的看到——坐在楼梯间的许青时。
一定是出现幻觉了,她想。
可她带着点希翼的语气还是下意识地轻轻喊了一声,“哥?”
她看到回过头的许青时。
他先是满脸惊讶,接着眼里沉静下来,最后渐渐拧起了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