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恩怕打搅了蓁蓁养伤,并不叫醒她,给她擦洗了身子,便呆呆地坐在她床边,痛苦地注视着她带伤的面容。
他不安地抬起手,欲抚摸她头上那冒红一处,那块红色,是她的血,是她的伤,是她的痛,亦是他的痛。她被母亲推倒受伤时,那刀割在他心头的痛,仿佛又再度侵袭而来。
他不安地把手指轻触在她头上那一处,却很快缩回了手。
那么多血,她一定很痛,他如果摸了,她不是更痛?
他终究是彻底缩回了手,又想起她身上的淤青。
他偏偏没有感应到她的淤青。
唉!估计这感应只对大灾大难有用。
可他还是心痛了。
严启扬说这淤青可自愈。
可他的心如何自愈呢?
她的心又能自愈吗?
她被母亲那样伤害,又还生着病,什么都不知道。她怎么没喊出来呢?换作往常,她一定会跳起来,睚眦必报。
唉!没有往常了。她疯了。
她连保护自己的能力也没有了。
他轻轻地抬起她的右手,慢慢掀起了她的袖子,转了下她的手臂,瞧见她手臂后头那一处淤青。
自愈个鬼!
他深叹了一口气,又泪浸双眼。
他平日里无比珍视她身体的每一处,丝毫不肯叫她有半点委屈。好好的人,叫人掐成这般模样。
掐她的是他的母亲!
他的母亲……
“说!郭娘子怎么死的?”茅屋内,一个伏妖侠对卫霜喝道。
卫霜跪坐在坐榻上,身上绕着缠妖索,垂发无饰。
“她就是惊悸而死。”卫霜面无表情道。
“怎么个惊悸法?”那伏妖侠喝问道。
卫霜闻言讥笑道:“你不是凡人么?惊悸是何症状你不知?”
“我要你亲口说出来。”肃衡走过来,“详细告诉我们婉纯究竟为何生病?是否医治?又为何发病?病死时是何情况?一一说来。”
卫霜抬头不屑地瞧他道:“我又不是一天到晚寸步不离在她身边,我如何知晓得如此详细?”
肃衡怒笑道:“你不说,那便只有一种解释,婉纯根本不是死于惊悸。”
“庄肃衡!你别想着利用我给你们灭妖派机会!我告诉你!你就是打死我,大新妇也是惊悸而死!她就惊悸了,怎么着吧!”
肃衡怒视她半晌。
云开上前,对肃衡道:“我们会不会是真冤枉她了?凡人生老病死,也确实是人之常情。”
肃衡猛地转头瞪他道:“云三郎!伏妖侠以降妖除魔为天职,你莫非要做亲妖派不成!”
“三郎与卫家交好,依我看,理应回避。”一伏妖侠道,“还有兰四娘,也应回避。”
云开和如玉闻言,彼此对视一眼。云开只得道:“罢了,我们同你们一起审便是。”
“依我看,他说得不错。”肃衡转身走近云开道,“你们两个确实该回避。”
云开沉默半晌,终于点头走了,顾不上身后卫霜的呼喊:“别走呀!云开别走呀!他们要害我!他们……”如玉见云开走了,也只得转身离去。卫霜喊破了嗓子也没喊住她的脚。
肃衡讥刺卫霜道:“你倒是喊呀。”
卫霜恶狠狠地瞪视他。
启扬在一旁调侃道:“她这双眼,一生气,倒是能掉出来,砸得地一震一震的。”
肃衡闻言冷笑道:“哼,就她这泼妇性子,说婉纯不是她逼死的,我都不信。”
“审便审,别靠揣测定罪。”屋门传来了柏幽的声音。
肃衡转头,瞧见柏幽从容迈入屋内。
“柏仙人,”肃衡道,“你可是来给这老妖婆说情的?”
柏幽缓缓道:“听说你们要审卫家夫人,我特来瞧瞧。”
“有什么好瞧的?你与卫家交好,该回避才是。”
“我知道。”柏幽平静回道,“我并无偏袒任何人之意,只来提醒你们一件事,你们要查郭娘子死因便查,只是别拿人命做灭妖的借口。”
肃衡没有说话。
卫霜朝柏幽喊道:“柏仙人!好仙人!你快救我!他们要害我!他们要害我卫家……”
“别喊了!”肃衡焦躁道,“这声音难听死了!吵吵嚷嚷,令人烦躁!”
柏幽望着卫霜道:“卫霜,你放心,有实证派在这,一切自会秉公行事。”柏幽只看了肃衡一眼,便挥袖离去。卫霜又无可奈何地喊了几声。
屋门关上。
肃衡盯着还在恶狠狠注视他的卫霜,质问道:“我再问你一遍,婉纯究竟为何而死?”
卫霜怒视他道:“我再答你一遍,她就是惊悸而死!惊悸!惊悸!惊悸!听得懂人话吗!”
启扬开口问道:“那好,她发病时是何情况?”
“我家大郎告诉过你们了,还要我重复一遍吗?”卫霜道。
肃衡道:“你们家给的全是一面之词,我怎么没听说过她有什么毛病?”
卫霜道:“庄肃衡,你可真是贱!明知我家大新妇是我家大新妇,还对她念念不忘,绿我家大郎,还有脸在这里质问我!你赶紧给我解绑!否则我们卫家必对你赶尽杀绝!你不要以为我家二新妇疯了,你就欺负我卫家没人了!我告诉你,我们妖族可是同姓相护,那卫姓族人浩浩荡荡够踩烂你家祖坟几千次!你休要得罪我们卫家!”
肃衡一闻得这老妖婆要踩烂他家祖坟,气得七窍生烟,破口大骂:“妖妇!你不老实交代,我偏折磨你到交代为止!”肃衡变出灼妖水来,一把打在卫霜脑门上,刺耳的喊叫声骤起。
一伏妖侠拦他道:“审便审,莫要用刑。”
肃衡瞪那伏妖侠道:“你们实证派最是婆婆妈妈!我还偏用刑了!”他转头喝问卫霜道:“怎样!交不交代!”
卫霜疼痛难忍,但还是咬牙切齿回他道:“我不踩烂你家祖坟,我死不瞑目。”
肃衡气得再给她一记灼妖水,骂道:“那你就死不瞑目吧!谁稀罕!”
卫霜叫喊完,挣扎道:“你这个奸夫,绿了我家大郎,我们还没和你算账呢!你倒找死来……”
肃衡气急败坏:“你焉能如此污蔑婉纯?她与我清清白白,我如何绿了卫寒?你害死了婉纯还不够,竟还玷污她的名声,我不灭你们卫家,我誓不为人!”
启扬上前劝肃衡道:“七郎,依我看,不如留着她性命,要挟卫家交出郭娘子尸体,如此一来,郭娘子死因便能明了。你看如何?”
肃衡平静下来,抬起头,收紧了下巴,俯视着卫霜道:“甚好。”
第二天早上,卫寒去找卫恩,奈何卫恩在照顾蓁蓁养伤,不肯离半步,只得托了流华转告卫恩,让他尽快找自己。
卫恩闻得大兄这般着急,只得嘱托流华照顾蓁蓁,确保玉笄就在她头边,去了卫寒寝室。
“大兄,你找我什么事?”室内,卫恩问卫寒道。
卫寒不安道:“二弟,我们必须把阿娘救出来。”他盯向卫恩。
卫恩明白了,又道:“可这样做,不是叫旁人道我们做贼心虚?”
“那庄肃衡不是省油的灯,为了灭妖,什么手段都能使出来,阿娘在那儿少不得受些委屈。”卫寒道,“二弟,你不会真希望阿娘一直在那儿受罪吧?”
他走近卫恩,悲道:“她是我们阿娘,生我们养我们的阿娘,你如何忍心?更何况,你不要忘了,她若扛不住,关系到的,是狐族卫家的生死,和婉纯的死无关之人都得受牵连。”
“大兄,”卫恩面色阴沉,“你这可是在威胁我?”
“二弟,当年的事,你最清楚。一切都是突如其来,我们不能任灭妖派找借口,欺凌阿娘灭我卫家。”
“这件事本来也与阿娘无关!”卫恩喊道,“你为何不去找伏妖者,说明情况?”
“二弟,你不要忘了,这件事,你也逃不了干系,说不清楚的。”
卫恩半晌无言。
灭妖派来了卫府。
阴云已罩天穹。
卫家人严阵以待。
肃衡开口道:“我们来此地,是要给死者一个公道。妖精们都给我听好了!”他最后一句铿锵有力,在无日的天穹下,回音嘹亮。
“限今日午时交出婉纯尸体,否则,你们卫家的坟地上,要给你们那万恶的女主人腾个位置!”肃衡话音如锤,重重砸在卫家人头顶上,好似这无光的天穹中生生劈出的一雷。
卫默最先站不住了,他赶着上前,问肃衡道:“你们……你们不要欺人太甚……”
肃衡蔑视他道:“哼,我欺人太甚,你们害死婉纯时可想过‘欺人太甚’四个字?”
“你怎么就不明白!”卫默激动道,“大新妇那是惊悸而死,不是我们害死的!”
“是不是你们害死的,验尸便知,休要废话,赶紧把郭娘子尸体交出来!”启扬喊道。
卫灵气愤道:“你们不是一向号称尊重凡人吗?大弟妇已入土为安,难道我们要掘土挖尸不成!”她的声音温柔有力。
肃衡对她客气道:“这可由不得你。入土为安也好,掩尸灭迹也罢,我要的,是一个真相。”
“要真相是吗?”卫寒瞪他道,“那我现在就给你如何!”说时迟,那时快,卫寒一剑朝肃衡刺去。肃衡变出降妖镜来挡了。启扬喝卫寒道:“卫寒!你当心你家那老妖婆性命!”
卫寒闻言,只得收了剑。
“怎么样?”肃衡昂首道,“交还是不交?”
“你休想!”卫寒冲他怒喝道,“谁也不能惊动婉纯。”
“不交?”肃衡回道,“那好,你们就等着我们交你家那老妖婆的尸体吧。”
“你敢!”卫恩喝道。
“我为什么不敢?”肃衡笑道,“哦,对了,卫娘子伤好些了吗?”
卫恩因他是问候蓁蓁,收了几分怒容,客气回他道:“好一点了。”
“嗯——话已说清楚了,交不交便是你们的事。”肃衡带领同伴们离去。
肃衡离去后,卫家炸开了锅。
“要不……就让他们当场验尸?”堂内,卫灵蹙额道。
“不!不行!他让我们验我们就验,以后他要我们做什么我们就做什么吗?哪有这个道理!”卫寒理直气壮道。
“大兄说得没错,”卫仁道,“他们叫嚣了这么多年,心心念念就是要灭妖,即使让他们验尸,他们也会借机编死因,加罪于我们卫家灭妖。我们不能容许他们放肆。”
“那这样……便只能硬救了。”明方道。
“硬救也不成。”卫恩道,“要是他们狗急跳墙,会杀了阿娘。”
“那怎么办?”意深道。
卫默来回踱步,叹了口气道:“要是樱奴好好地在这,说不定有主意——罢了,也是儿母作孽,偏推了樱奴,如今谁去救她?”
明方道:“说到底,还是樱奴对灭妖派有震慑力,可如今这般,我们只得找三郎和四娘了。”
卫默点头道:“也只能如此了……我突然怀念从前的樱奴了。她若没疯,不知能把灭妖派气死多少回。二郎。”卫恩回应了他。卫默对他道:“你可要好好照顾樱奴,知道了吗?”
“知道的。”卫恩回道,“您不说我都在这么做。”
此时,堂内一哭声愈来愈近:“二郎……二郎……二郎在哪里?我要二郎……”
卫恩一听,急切回头,又匆匆小跑上前抱她,问道:“你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
蓁蓁垂发无饰,额上那遮不住的红提醒每个瞧见她的人,她曾遭过何等伤害。她哭道:“我头痛……我头痛……二郎我头痛……”
卫恩心疼她,捧她脸道:“不痛了,不痛了,我在这儿,你的痛我都替你收着,你就不痛了。”
蓁蓁的泪在她憔悴的脸上泛滥,她哭喊道:“二郎你坏,二郎你欺负我,你抛下我一个人不管。”
卫恩忙给她抹泪道:“我怎会抛下你不管呢?我不是让流华照顾你了吗?”他往蓁蓁身后一瞧,对流华嗔道:“你是如何照顾樱奴的?叫她哭得这样厉害!”
流华不慌不忙叉手道:“二郎容禀,卫娘醒来后一直喊头痛,又连连哭寻‘二郎’‘二郎’……要婢子带她找二郎,婢子无法,恐她哭喊过度累及伤口,只得领她来此。婢子有心照顾卫娘,奈何婢子代替不了二郎,望乞恕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