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的北京很冷,即使在正午时段,温度只有个位数。这边的寒风跟俞寨村的不一样,是干燥的,吹在脸上有种被小刀刮脸的感觉。
看到温绵川领着他和罗子超去吃炸酱面,俞皓突然很后悔,为什么答应罗子超住他们一千二一晚的病房。
这根本不划算。
“谢谢师哥请客!”罗子超一本满足,嘴边还挂着炸酱面的渍。
“饱吗?”温绵川热络地问,“你可以吃多一碗,听阿皓说你们昨晚没怎么吃东西。”
“别提了。”罗子超说,“我刚洗澡看到我后背像拔了罐似的。”
温绵川看向俞皓,“你身上有其他伤吗?”
俞皓面无表情地说:“看不到,你今晚帮我看。”
当着别人面说这种话,俞皓也变得不害臊了,还是变本加厉那种。温绵川被他的话愣住,头微微往后仰,半天说不出话。
罗子超有些不好意思,“对不起啊,当电灯泡了,等回省城我请你们吃饭。”
“没事。”温绵川说,“还要感谢你及时送阿皓去医院呢。”
炸酱面虽好吃,俞皓却像沉在碗底得干瘪的面疙瘩,闷声不吭。
他们回到了病房,期间护士来过一次,给俞皓的伤口再次上药。伤口不算深,但足以留下永久性的疤痕。以后要是俞皓维持寸板发型,这道疤一眼就能看见。
“等放寒假,爷爷肯定会看到。”温绵川心疼道。
“那寒假不回去?”俞皓说。
“哪有过年不回家的?”
拉箱上晃动的行李牌抓住了俞皓的眼,“你没有带行李?”
“没,反正明晚的飞机。”温绵川说着打了哈欠,“而且只有一个行李箱。”
“有衣服穿吗?”
“这件羽绒足够了。”
俞皓点着头,被传染了一个哈欠。
“睡会儿吧。”温绵川温柔地说,“晚上再出去散步。”
吃饱了就是容易犯困,何况他昨晚是被打晕的。要不是早上温绵川的出现,让他提起精神,这会儿他估计还在床上躺着。
但俞皓这午觉也睡得不踏实,半梦半醒间总听见些声音。他想睁眼,眼皮却怎么都睁不开,身体像镶在床上,动弹不得。最后被失重感乍醒,胸口还砰砰直跳。
“怎么了?”温绵川在旁边猛地抬起头,“不舒服?”
对方那双桃花眼里泛着红血丝,眼周还有一圈被衣袖压过的痕迹,比往常更显楚楚可怜。
俞皓有些难受,明明北京是温绵川的家,他却留在这里,趴在床边睡觉。
“要不你回家睡?”俞皓说,“晚点再过来?或者我去找你?”
温绵川摇头,“我陪着你。”
“你怎么不回家?”俞皓直接问。
“没带钥匙。”温绵川说,“喝水吗?你嘴唇好干。”
“家里没人?”
温绵川轻轻应了声,把水杯递过来。
俞皓揉了揉眼睛,坐起身来,“其实我头不疼了,没那么娇气。”
温绵川给他递过来水,“我知道,休息好晚上才能多走走。”
“你准备带我去哪?”俞皓换了个话题。
“烟袋斜街。”温绵川轻声说,“听过吗?”
“没有。”
温绵川微微笑笑,“就昨儿夜里你们出事旁边的胡同口儿。”
他喜欢听温绵川的北京腔,听起来比不纯正的粤语舒服多了。
也许是刚睡醒,也许是脑袋有个坑,俞皓没头没脑地问:“你能不能一直跟我说北京话。”
一时半会儿,温绵川没能理解他什么意思,只呆呆看着他。
说完俞皓就后悔了,感觉自己特别幼稚,还有种大乡里入城的感觉。听着罗子超的呼噜声,他想说自己在开玩笑,下一秒温绵川回答道:“行。”
傍晚他们没出去吃,而是点了份外卖回来。
俞皓吃完直接说跟温绵川出去逛逛,罗子超识趣,说留在病房跟女朋友打游戏,没跟着去。
出门前,俞皓想把头上的弹力网摘掉,中午戴着出去,回头率极高。
温绵川带他去找护士问问,顺便把伤口的纱布再换一遍。
走在北京大街上,已经是晚上七八点。两人没牵手,但肩抵着肩走,在路灯下,他们影子比牵手还要亲密些。
“这儿。”温绵川指着牌坊,像导游一样介绍,“往里走儿就后海酒吧一条街。”
古色韵味的牌坊特别亮丽,跟俞寨村那白苍苍的牌坊完全不一样。
俞皓拿出手机,把牌坊和温绵川同时定格在画面里。随后发了人生中第二条朋友圈,附上两字:北京
“你小时候经常来?”俞皓问道。
“没有。”温绵川说,“来过几次。”
“跟谁来?”
温绵川顿了顿,“爷爷。”
看对方的语气和表情,估计爷爷不在了。俞皓打量周围,指着一家驴打滚问:“你爷爷带你吃过这个吗?”
“嗯。”温绵川淡淡地说,“你要吃吗?”
“你带我吃。”
他们买了两份驴打滚,俞皓感觉吃起来像糖不甩,只是糖浆换成了黄豆粉。
“好吃吗?”温绵川含糊地问,嘴里还嚼着糯米团。
“吃起来像你。”俞皓说。
温绵川停下咀嚼,完全愣住。
“很甜。”
下一秒,温绵川抿嘴笑了笑。
见把人哄开心,俞皓继续说:“带我再逛逛吧。”
温绵川带他去了大清邮局,看了老北京剪纸,同时尝了豆汁儿。那酸腐味直冲天灵盖,感觉能从他头上的伤疤冒出来,呛得俞皓直皱眉。
“喝不习惯别喝了。”温绵川拍拍他后背。
俞皓盯着手里十块钱的豆汁儿,他咬咬牙,屏住呼吸,仰头一口气灌下去。
“不能浪费。”俞皓捂着嘴说。
“让你别买。”温绵川说,“别的地儿才三四块。”
“想吃你小时候吃过的东西。”
“我小时候不喝这玩意儿。”
俞皓努力从豆汁儿里走出来,“那你小时候喜欢吃什么?”
温绵川往四周看了看,指着个冰糖葫芦店问:“给你买串糖葫芦解解?”
他们一人举着一串糖葫芦,往胡同里走。以前俞皓不太能吃甜食,但自从跟温绵川一起后,口味渐渐颠倒过来。他变得不太能吃辣,反倒是能把甜得黐牙的糖葫芦咬得脆脆响。
后海依旧挤满各式各样的人,俞皓不记得昨晚那家烧烤店在哪,感觉周围环境都差不多。
虽然烟火气很浓,但寒风依旧不减。即使旁边有水域,吹过来的风还是很干燥。
“他们不冷吗?”俞皓看着远处往湖里跳的大爷问。
“身体棒嘛。”温绵川说。
“你游过吗?”
温绵川没说话,像是在思考。
“游过?”
“没有。”温绵川眼神黯淡下来,“有朋友游过。”
“小时候的朋友?”
“算是……”
几秒后,温绵川补充道,“也不是。”
俞皓心头一紧,试探性问:“你初恋?”
温绵川苦笑摇头,“我初恋是你。”
俞皓想亲他,但不知道温绵川允不允许,接着问:“那你和他还有联系吗?”
过了许久,温绵川才开口,“他死了。”
俞皓舔了舔下唇,“抱歉。”
温绵川没说话,停下脚步伸手触摸岸边围栏石墩,看着湖面说:“在这里死的。”
怪不得温绵川来到这片地方后,没怎么笑过。俞皓有些自责,想说回去睡觉,结果温绵川突然说:“我让他跳下去的。”
“什么?”
温绵川声音发抖,“他想不开,我让他跳的。”
俞皓说不出话,嘴里的甜味全无,变成一种发酸发苦的感觉,还有点麻。
“他还谢谢我。”温绵川眼里含着泪,“让他可以重新做人。”
当温绵川眼泪滑落下来时,俞皓忍不住问:“有谁知道?”
“就你。”
俞皓把温绵川拉入怀里,心慌得无法形容。尽管他语文成绩不错,但此时此刻,确实无法用文字描述出来。
人来人往的后海岸边,时不时有人往他们身上瞧两眼。
并不是因为他们是同性情侣,而是温绵川哭得吓人。
是那种孩童般的嚎啕大哭。
俞皓说不出安慰的话,只能紧紧抱着他。他不知道那个“朋友”是什么“朋友”,也不敢问。
当温绵川的哭声渐渐缓下来,俞皓哑着嗓子问:“还好吗?”
“不好。”温绵川带着哭腔说。
“我看看。”
他拨开温绵川前额凌乱的碎刘海,对方哭得整张脸像被湖水浸泡过,湿漉漉的。
“回去睡觉?”俞皓小声问。
温绵川吸了吸鼻,眼泪还是不停流。
俞皓用温热的手掌抹干净他的脸,却怎么都抹不干净。
倏然的,他感觉自己脸上有种湿润感,冰冰凉凉的,俞皓抬头看,发现夜空中飘落起白色的棉絮。
俞皓看着一片雪落在温绵川头发上,用安慰的语气说:“下雪了。”
温绵川抬起头,哽咽了一下,“你的伤口……不能沾水。”
“那我们回去?”
刚走两步,温绵川停下来,“不如我们去开房?”
俞皓愣了愣。
“我想做。”
“我没带身份证。”俞皓说。
“那回去拿吧。”温绵川抹了抹眼睛,主动拉起俞皓的手跑起来。
突如其来的转变,让俞皓没反应过来。他怀疑刚刚温绵川说的话,都是编的。
可他为什么要编?
等跑出牌坊后,俞皓干脆问:“你刚刚说的是真的吗?”
“嗯?”
看对方眼睛不红了,俞皓舍不得问下去,改口道:“去开房,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温绵川笑得很灿烂。
可俞皓总感觉不对劲,这种不对劲的感觉,他以前也有过。
是刚认识温绵川那会儿,捉摸不透的感觉。
他并不喜欢这种感觉。
回到病房时,罗子超还没睡,躺在沙发跟网恋对象连麦打游戏。俞皓从书包里翻出身份证,跟他对看一眼便走出去。
“没问吗?”看俞皓从病房走出来,温绵川凑上前问。
“是男人都懂。”俞皓说,“去哪里开房?”
“刚刚随便定了家。”
“走吧。”俞皓拉着他离开医院。
登记身份证,上电梯,开门插房卡一气呵成。独处一室后,他们像万年没接过吻般,拼命地向对方索取。
当他们正要往大床倒下,温绵川用手护住俞皓的头,“别碰着。”
俞皓不让他停下来,喘着气说:“专心。”
温绵川又哭了,但是被俞皓弄哭的。这是他爽的表达方式,不受控的。
完事后,俞皓从背后抱着温绵川很久。他用鼻尖去蹭对方头发,用气声说:“我爱你。”
温绵川声音很懒,“我也是。”
“真的吗?”
“真的。”温绵川闭着眼睛。
“不骗人?”
“不骗。”
俞皓把人搂得更紧实,很认真地问:“那你刚刚在后海,为什么骗我?”
沉默比任何解释都要来的真实。
俞皓知道。
他的直觉永远是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