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种酸涩的情绪击中了朝见雪,让他几乎不能呼吸。只觉得玉惟此时的神情太过脆弱,太过可怜。
再怎么样,玉惟到底还是只修行了不过百年的少年人。
或许曾经有许多不为人知的情绪他受了,从未显露于人前,但这是朝见雪第一次,亲眼目睹他内心那面坚墙的崩塌,露出孩子气的弱小一面。
要是回到以前那种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局外人状态,他会说,这就是主角嘛,“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要多惨有多惨”超正常的有木有。
可现在,朝见雪无法说出这样的话。
怎么可以说出这样的话呢?
所有的痛苦在故事中不过轻飘飘的一行字,可如果你看见玉惟那双眼睛,就知道痛苦是一座无法肩负的高山,是一场能令寸草难生的大火。
明明应该说些什么话安慰小师弟的,可朝见雪关键时刻变成了哑炮,等想要说张口的时候,玉惟已经躲过他的注视,重新变回了那个坚强的玉惟。
“……”朝见雪紧跟几步,难言地盯着他。
玉惟却突然警觉,提醒他:“魔气。”
果不其然,从两侧红莲中,突然蹿出几团黑雾,袭击向二人。朝见雪这回一回生二回熟,运起明千里,三两下就将魔气斩了个干净。
多亏明千里不是寻常凡剑,与朝见雪心意相通,否则在水里好难把控方向与力度。
他一剑劈开朝他们当头撞上来的魔气,自想自己修为精进果然不少,下一秒有些傻眼。
被分成两半的魔影逸散在水中,黑气散开,此地却莫名换了一个样貌。
本来大红一片的水底,现在竟全是冰霜。
莲花挂上寒气,地面也全是冻土,流动的水倒是没有凝固,但同样变得刺骨无比,朝见雪结结实实地抖了三抖,话也说不利索了。
“小、小师弟……这又是,怎么一回事啊……”
玉惟伸手过来,握住他的手,霎时有暖流穿进朝见雪灵脉,好受了许多。
但还是冷啊!
朝见雪瑟瑟发抖。
“玉氏的独有功法,便是寒魄苦莲。”玉惟犹豫着开口道,“功法开出,便是如此冰天雪地,可以制敌。”
朝见雪秒懂,这就是传说中的领域展开啊。
玉惟又道:“师兄不问我为何知道……”
朝见雪冷得脑子都木了。
他牙关打颤:“你以为、你说什么、我都信吗……”
明眼人一眼就知道,玉惟先前在他面前使出的寒魄咒、那朵巨大的冰莲,还有他向来挂在腰上的荷花坠子,怎么看怎么都是某尊贵的玉氏子弟好不好!
只是陪着玉小公子演戏而已。所以他本来一点也不担心玉氏不交出苦寒心,可谁知道一进来就傻眼,主角的家被端了。
全身上下,唯有玉惟的手最暖和,他觉得自己要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冰坨坨,灵力也运转地很吃力。
朝见雪于是无意识地往玉惟身上靠,最后紧紧抱住了他,冻得嘴唇发白,腿都站不住,跪坐下来。
“师兄,要撑住。”玉惟双手捧住朝见雪冰凉的脸,与他密切得贴合在一起,脸靠着脸,胸膛贴着胸膛,腿也纠缠心也绞颤。
朝见雪下意识地抱紧这唯一的热源,他太冷了,以至于没有廉耻没有理智,恨不得化身八爪鱼牢牢扒住玉惟,再恨不得玉惟能把自己吞了。
玉惟对这自己家的秘传功法有抵御的能力,此时源源不断地给朝见雪输送灵气,但朝见雪没有修习过寒魄苦莲心法,贸然用心法抵抗恐怕他受不了,只好贴着他,让他不至于失温。
从来没有抱一个人抱得那么紧过,好像要把彼此都揉进骨血。
朝见雪已经有些睁不开眼睛,睫上挂一层霜,雪白的脸颊却泛起异样的红,他难以承受地低泣。
玉惟也渐渐抵挡不住这有魔气加持的冰寒,他紧张地用手掌摩挲朝见雪的脸颊,试图捂热,低声道:“师兄别睡,千万别睡,这是幻境。”
无论如何,也得撑过这一开始的冰寒,否则要堕入幻相,坠入自己最惧怕的事物,一旦在其中心境不稳,就要被这周围蠢蠢欲动的魔气吞噬心智了。
玉惟一声又一声唤“师兄”,朝见雪听见了,但这急切的少年声音却渐渐离他远去,越来越朦胧,直到消失不见,像是水消失在水里。
他的身体没有了知觉,突然感受不到玉惟的拥抱,也感受不到寒冷。
说起来,他现在在哪里来着?
入目是一片刺眼的白。
刺鼻的消毒水味,轮子刮擦地板发出的刺耳尖啸声,仪器规律却冰冷的金属音。
朝见雪想起来了,他还在病床上,日复一日的,永无止境的。
他自小身体不好,并非只是不能剧烈跑跳,而是连走动都艰难的病症。再浓厚的亲情都在这种看不见希望的病痛中磨灭了。
他恍惚醒来,听见没有面容的父母在说:
放弃了吧,或许放弃才是好的。
床边的仪器在变,来往的人少了,除此以外一切都没有变化。
依旧是刺鼻的消毒水,走廊轮子的刮擦,冰冷仪器的啸叫。
刺眼的白。
强烈的孤独是黑夜席卷而来的怪物,把他吞噬了,吞噬了许多年。
他想放声大哭,想高声尖叫。
有没有人来救救他?
有没有人来陪陪他?
深夜角落的阴影更藏着死神,似是在等待他自然断气,连死神都不愿意主动来收割他的性命,哪怕与他说说话。
所以究竟有没有人在啊!
他好像要疯了。
想撞墙。
想跳下去。
很简单的,就和上次一样,拔去连接生命的软管吧。
朝见雪着了魔一般渴望,伸出手,那几根细细的管子,好像是吞噬他生命的触手。
拔了吧,拔了吧。
拔了以后,就不会再痛苦了,所有人都不会再痛苦了。
“师兄!”
他的手一顿。
是什么声音?好熟悉的声音,但又是好陌生的声音。
那声音从令他恐惧的黑暗中生发出理智,化作流风,化作雨水,向他冲涌而来。
“师兄醒醒!”少年急切的呼唤瞬间充盈了他所在的房间。
……小师弟?
玉惟?
朝见雪遽然一颤,睁开了眼睛。
眼前黑气萦绕,灵光爆闪。
那黑气已经化作尖锥,离他的眉心只有寸许,只要再进一步,他就要受到魔气侵蚀境界破碎,永堕进前世深深的恐惧中去了。
紧紧拉住黑气另一端的,俨然是面目狰狞的玉惟。
他的元婴修为全开,寒魄咒心法与无为宗剑意一齐放开,全部灵力爆出,整个人光芒万丈。那魔气竟在他手中颤动不已,尖锥变作蛇影,曲身扭头过去咬他。
玉惟十指合拢,用力。
在他决绝的狠戾中,蛇影尖啸,扭曲,然后被徒手捏碎。
周遭魔气一下子如潮水般退却,依旧是冰天雪地寒霜境,但比刚才却好受许多了。
朝见雪一下子接住瘫软下来的小师弟。
他撑着惟一剑,咽下一抹腥甜,道:“我没事。”
朝见雪恼恨自己不争气,怎么就陷进了上辈子的痛苦里,又欠了玉惟一个大人情。
他担心地看着他,下定了决心道:“接下来你不要再动灵力了。我保护你。”
他还没有调出千里明心,没有发挥出自己真正的实力。
什么徒手捏魔影,那蛟魔再出来,他要徒手捏爆它的脑袋!
熬过了幻相,朝见雪的身体迅速回暖,也一把抱住了玉惟,架着他往前走。
结成冰的红莲花瓣尖锐如刀片,他一边走一边用明千里开路,噼里啪啦的碎片掉了一路。
果不其然,见玉惟体力不□□头蛟魔很快现了身。
庞大的黑影笼罩在二人头顶,玉惟要再施法诀,朝见雪一把将他按住,横眉冷对:“护好自己就够了!”
“……师兄……”玉惟凝视他的眼睛。
朝见雪从中看见星点湿意,他捏紧拳头。
蛟魔的黑影逼近,它口吐人言:“就剩你一个了,你要比他好对付的多。”
朝见雪拳头更硬了。
连蛟魔都要拿他和玉惟做对比顺便拉踩一脚,他是什么很好惹的角色吗?还要对他贴脸嘲讽?
明千里剑光凛冽,寸寸亮彻在他掌心。
“好对付?”他仰头直视蛟魔的竖瞳,冷冷哼出了声,神色比周围的冰雪还要冷。
蛟魔察觉到一点隐约的危险,探究地眯了眯眼睛,一个金丹修为而已,如今是在它的地盘,再厉害的金丹也掀不出风浪。
它低啸一声,朝着朝见雪俯冲下来,长尾搅动水域,水底一下子翻涌起来。
玉惟自念了一个定身法,惟一剑却不敢收起,强撑着剧痛看朝见雪的动作。
可是,朝见雪的动作比他想的还要快。
从前见师兄练剑,从没有展现出过那么迅疾凌厉的剑意,师兄的剑一向华美,同他的个性一样张扬。
而这次,明千里的威光比从前都要亮,更加凶,更加强大,收敛了部分华美,一招一式都更加简洁,直奔那蛟魔的七寸刺去。
“吾鳞坚不可摧!”蛟魔被纠缠得显然有了怒意。
朝见雪一剑砍下,动作大开大合,蛟魔的躯体不可承受地往后一震,扭着长身张开蛇口,毒牙长而泛着绿光。
明千里的剑光却一转攻势,以迅雷之势朝它的一对毒牙劈来。
既然它的鳞片坚硬、那牙呢?
只听轰隆一声,蛟魔翻滚在水底,冰锥似的莲荷被压碎。
朝见雪凭虚而立,冷冷看着它被砍落在水底的两颗断牙,像两枚巨大的弦月。
蛟魔抬起蛇头,口中绿色红色的毒汁与血汩汩直流。
未等它有所准备,朝见雪再次朝它俯冲飞下,明千里在这一刹那,化成了一弦同样硕大的月镰虚影,如仙佛的法环一般出现在他身后,绽放出摧命的无尽光华。
这是明千里最本初的形态。
蛟魔终于惧怕了,它想不明白,为何这小子明明是金丹修为,显露出来的灵光却已经逼近化神。朝见雪越是逼近它,它越感受到难以言喻的威压,不止是化神……甚至是……仙人的威压……
它终于耐不住,就地一翻,化作了人形。
它,不,现在是“他”,他对着玉惟的方向哀求似的叫道:“惟公子,是我啊!”
玉惟浑身一僵,目光从朝见雪身上,缓缓下移,落到他身上。
“……阿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