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珞答道:“她名为颛孙蒨,她家也算前朝后裔,太宗皇帝为显恩典,按着二王三恪的古制,赐了她大父一个长宁公的称号。”
提起长宁公,向澄便知晓了,还是先帝在位时那场大旱结的果。
那时天不降雨,酷暑难耐,民怨沸腾。更有邪巫趁乱蛊惑人心,散布流言,称先帝杀戮过重,触怒上天,这才降下天罚,桓朝国运堪忧。
可前朝皇帝虞厉帝早被太宗皇帝一刀砍了脑袋,挫骨扬灰,连个衣冠冢都未曾留下。先帝为平民怨,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里找到了一支颛孙族人,封了公侯,以此彰显爱民如子的仁君风范。
向澄忽忆起常媪曾与她提起一则笑谈:当年旱情初解,长宁公匆匆从封地赶往安都城,声称自家长子福泽深厚,大桓得以度过劫难全仰仗他们的庇佑,这衔子殷戬不过是捡了他家的善果,甚至厚颜无耻地要求太宗将其子亦收为养子,接入宫中悉心教导。
这家人的下场……
向澄托着下巴仔细思索半晌,才一拍脑袋,乐了——先帝听闻长宁公的荒唐请求,怒不可遏,一脚将其踹出宫门,厉声斥责道:“若是不愿待在封地,便褫夺封号,带着你家的深厚福泽回山沟沟里刨食去!”这番怒斥,彻底击碎了这前朝王室后人飞黄腾达的美梦。
思及此,向澄不禁嗤笑出声:这长宁公一家怎么不算是有福之人呢?本是颛孙氏籍籍无名的远房旁支,虞厉帝在位之时她家没沾上什么光,到了大桓朝倒是封上公侯了!
殷珞也是知晓这些旧事的,她朝向宣轸坐处努嘴,解释道:“十五六年前,又逢百年难遇的天灾,南方洪水肆虐,灾情绵延千里。大巫夜观星象,算出将有天授医术的奇才降世,几经推算,大巫择了宣家嫡子宣澈泧为新任衔子。”
“说来也巧,这颛孙蒨与衔子同年同月同日生辰,不过比衔子略早生了半个时辰。她大父又拿出那套‘衔子劫了他家的善果’的说辞来,让圣上也给颛孙蒨册封个喜庆名号……”殷珞扯了扯被压住的袖口,幸灾乐祸,“不过又被圣上驳斥了去!”
长宁公抱着裹在小小襁褓里的颛孙蒨灰溜溜又回了封地。
向澄心中暗自思忖,难怪那颛孙蒨处处挤兑宣家阿姊,原来是记恨宣家夺去了本该属于她的荣华富贵呢……
殷珞附耳过来,轻声道:“殿下只当是我心中晦暗,我总想着……只怕她恨的不仅仅是衔子的锦绣前程,更是……”她忆起叔父在宫中的困苦,恨声道,“怕是觊觎着皇后之位,妄想凤临天下呢!”
她们二人皆心知肚明,衔子与皇后并无必然的联系——先帝遗诏封殷戬为后,多半是念着皇帝当今圣上性情懦弱,驭下无方。太宗皇帝此举,实则是为了制衡手握重兵的殷家,防止其危及向氏江山。
向澄叹气,看那颛孙蒨拉着她作伐子的举止,怕是不仅宣家,连不接纳她的向氏皇族也一应恨上了。
向澄暗暗记在心中。
只是当年被这般赶出安都,如今又回来作甚?向澄实在不解:“她不在封地呆着做她的土霸王,跑到安都城里来做什么?”
殷珞更是不解,她奇怪向澄怎么如此懵懂,怜爱地摸摸她的发,应声答道:“已行及笄之礼的小娘子,自然是为了议亲啊!”
前朝之后,有几个勋贵之家敢沾惹?
先帝那个杀胚在世时,自是都缩起头来做那哑巴王八,如今的圣上宽厚些,这才又跃跃欲试地冒头来了。
殷珞极为不屑,附耳道:“她阿父文不成武不就,又是前朝之后,只娶得一商户女为妻。教得家中子女也是一派又争又抢的小家子气作风!”这颛孙后人贪图那商户女的家私钱财,也不善待她及子女,纳妾、养外室、逛花楼一个不落。
殷珞唏嘘:这颛孙蒨自小便要同后宅数十个兄弟姊妹相争,也是倒霉!不过这话就不必拿来污了公主的耳朵了!
“颛孙蒨此番做派,不过是旧愁新恨堆叠在一起,她臆想中的气派日子没过上,又瞧上了宣轸的未婚郎婿,这才处处挤兑她。”
这听得向澄很是无趣。
怎么又和公子有关?男子到底有何魅力,让这女子非得为其争风吃醋不成?
殷珞像是看出了她的想法,轻声道:“说是为了公子,其实也不过是为了公子身后的功名地位财富权势罢了。”
虽说如今大桓女子也可顶立门户,可高门大户最重规矩,当今皇帝又是个重武轻文、看重古礼的,上行下效,豪门贵胄间男主外女主内的思想仍然见长。
向澄双手捧脸,故作老成地叹了口气:这男子通过仕途来实现价值,女子通过男子来实现价值,仕途之道的天梯仅有一条路,优质男子也同样屈指可数。这可不就容易打起来了吗?
她挪动身体,用屁股挨上殷珞,小声问道:“这香饽饽又是哪家公子?”
殷珞挠挠头,想了又想,才肯定道:“车骑将军之子沈茂!”
向澄也不认识。只闷声“哦”了句,不吭声了。
“宣家不过是小门小户,本是配不上车骑将军的独子的。可将军这人颇有几分………”殷珞也不好直说他是信巫觋而废人事,思量半晌,才斟酌着说,“尊重大巫……”
“……沈将军念着衔子是这天下顶顶有福之人,才让独子和衔子一母同胞的阿姊定下婚约。两家虽未行完三书六礼,也是满安都城人尽皆知的。”
向澄虽学巫医之道,但并不信鬼神之说。
若大巫真有能掐会算窃得一丝天机的能力,算得出衔子真是天底下最有福气之人,小君也不该自幼离家,更不该以男子之躯坐那母仪天下的位子,平白无故遭到那么多嗤笑和白眼。
对于沈将军的做法,她虽不赞同,也能理解一二,只是一事不解:“既然二人婚事已定,又与这颛孙蒨何干?”那颛孙蒨既为前朝皇室后人,怎么看也同祥瑞沾不上干系呀。
“沈将军自是不满颛孙蒨这副倒贴示爱的市井做派的……”殷珞语气极为鄙夷,“只是沈茂此人,哼!”
“若说他有三分才气、四分武艺,便是有十分色胆!”殷珞接过酪浆,仰头畅饮,接着道,“那颛孙蒨可不就成了他色胆下的一笔风流债!”
若让向澄以公允之态评说,宣家娘子无论身段样貌都更胜颛孙蒨几分。
然而观人重在气韵,她神情间带有畏缩之态,举止间又透着刻板守旧,配上那身不合体的沉闷老气衣饰,纵其有倾国倾城之貌,也被掩去了七分灵韵,只余三分姿色了。
反观那颛孙蒨,生的一双吊梢眼,配上一张纤薄唇,天生的刻薄凌厉相,可她显然擅梳妆打扮,描眉画黛皆是信手拈来,再着一身云纹宽袖深衣,举手投足间端的是顾盼神飞,竟也有了七分灵动娇美。
世人皆爱美,可娶妻当娶贤,此人这幅朝秦暮楚、背信弃义的做法真惹人生厌。
殷珞过了和宣轸单方面较的那股劲,也是颇为同情她,也忘了什么闺秀行为,重重一拍桌案,怒道:“真是可笑!那颛孙蒨与沈茂做出勾搭成奸的丑事,竟敢还来嘲笑宣家阿姊!”她竟还敢拉着忘忧殿下做桥!
向澄的仇自己便报了,也没放在心上,但看席间诸女娘对宣轸的隐晦嘲讽的视线,也不满道:“男子犯下的错事,凭何要女子来背!”
她起身,一手拉起不明所以的宣轸,一手拽着殷珞,三人跌跌撞撞地朝殿外走去。
她这义气来得颇有些毫无缘由,不过是一冲动便做了。她将两人拽到席外,先开口直白道:“宣阿姊方才说错了话,殷家是小君的家,并非娘家,你先给珞阿姊赔个不是!”
宣轸本还迷迷糊糊,听她这般说,目露愧疚,连忙福身行礼,连连道歉:“是我失言。”
殷珞也被这事弄傻了,不说她早已不气了,这安都城内女娘们之间别苗头是常有之事,只是还真没听过有谁这样简单指出,又压着人道歉的。
向澄面色和缓,将二人手心叠在一处,俨然一副亲热姐妹的模样。
她还没问出那句“可要将沈茂套上麻袋教训一通”,便听有一人唤着“阿姊”。
是衔子宣澈泧与殷珞次兄殷璋、未婚郎婿章遥几人一同不远处投壶吟诗。
透过或坐或站的几人,向澄看见绣衣卫指挥使顾渚也在其中。
向澄咬着牙在心底暗骂一声“晦气”,忍不住暗自腹诽,难不成这顾渚装了什么神秘咒术——只要她在心中默念“麻袋”二字,这人就会踩着点从角落里冒出来。
那不成他身上那件大氅,是由《山海经》中的精怪鹿蜀皮毛而制?不然怎么总能在人最不想见之时现形?
宣澈泧仍着一袭巫袍,在世家公子中很是显眼。他见了宣轸放下手中的矢,三步并两步地快步上前,倒不像向澄上次见过的那般木讷了,更像行宫守门的那只土黄小狗。
“阿姊!”宣澈泧走到三人面前,兴奋唤人,此刻才展示出十五岁的活泼灵动来。
他刚要问话,目光偏移见向澄,大惊,瞳孔颤动:“你……你如何在这!”
“不得无礼!”宣轸拽住弟弟的巫袍一角,“还不向忘忧公主请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