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掠过旷野，在嶙峋的堡山打起呼哨。

整整一个月，四处都是隆隆炮声，火炮把山炸缺了一角。今年雨水少，炮弹炸出一个个深坑，在枯枝败叶中灼起连片的火光。

故事开始的这个春末，在堡山死守的，正是第29特种陆战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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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火烧了一天一夜。

烧透了方圆百里的空气，直到深夜才有风，挟着春雨，淅淅沥沥，腾起一股股锈腥味的白烟。

栅栏碳化了，沈明绚踩着借力，一矮身滚进断墙下，只听“咻”的一声，头上的砖石凿出一道弹痕。

石灰簌簌掉落。

对讲机还在刺啦作响：“J35小队汇报当前坐标！嗞——重复，J35小队听到请回答！”

“J35收到……”沈明绚头痛欲裂，汗珠和雨把头上的白灰混成泥汤，顺着鬓角流了一领子。

“K区东侧遭遇埋伏，敌方15人……有个向导，咳，能力不明，很危险，通知各小队尽快撤离！”

“指挥部收到。”

消息还能递出去，事态总算没跌到最糟，沈明绚抹了把脸，她蛰伏片刻，踩着弹片挺身，追着枪声就是一击。

小雨中，刚探出来的脑袋砰的炸开血雾。

沈明绚飞快缩回掩体。

下一瞬，愤怒的弹雨铺天盖地。

对方人太多，子弹又跟不要钱似的，还是不能硬碰硬，沈明绚苦笑一声。

嗞——这时对讲机又切了频道：

“队长，刚才你精神链接断了一下，没事吧？”

“没事……你们那边怎么样？”

“有点棘手，阿赤干扰了他们，我们先想办法突围……嗞滋……”

“……队长，妮妮已经在找你的坐标了，一会儿我们汇合。”

“好，千万小心……”

“轰——”

“队长……！队长？！”

对讲机磕在地上，副官一声声呼叫，沈明绚却再也不见了。

从听觉……不，是从更深的地方，脑壳好像被一下劈开，骨筛与腔隙间都是山崩地裂的巨响，眨眼间，红色巨日从天直降。

核爆撕碎夜色，高温、闪光、磁暴——这副骇人的末世场景一举轧爆视觉，她来不及反应，精神图景发出牙酸的崩裂声。

“该死。”

……那个向导来了。

血一股脑涌上脸颊，沈明绚满眼猩红，抽出匕首朝肩膀割了一刀。

痛觉剥开眼前的幻景，她掷刀逼退身侧的偷袭者，冲锋枪吐出火舌，一时间压住正前方的火力，生生杀出一条血路。

硝烟四起，她甩出空弹匣，几个纵身，消失在更焦黑的丛林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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哨兵不停喘息，鼻腔都是火灰和血，她咳了一声，手脚没撑住岩壁，从岩缝呲溜滑下去，滚进烘热的泥土里。

剧痛让她眼前一片片黑。

一秒还是两秒，心脏抽搐了几下，意识也跟着短暂地跳帧。

朦胧间……潮湿的舌头在舔脸上的血口，她睁开眼，只见模模糊糊一团白雪，是……米饼，沈明绚急吸一口气，埋进精神体蓬松的白毛。

米饼嗬嗬吐气，嘴里淌着血水，呜了一声，咬着她的衣角，蹬着爪子，把人从灰里扒拉出来。

这段时间小队搜遍堡山，这里的一草一木早就刻进了脑子，如今就算山烧了，沈明绚也能认得路。她勉强睁眼，从残骸中认出这是东面的一处果林，以前住着一个怪脾气的老头，前天摸排到这儿，还顺手把人丢给后勤带走，幸好……她松了口气。

一松懈下来，躯体就是团被绞碎的纸片，破破烂烂地靠着枯树干。

子弹打光，瞄准镜丢了，枪也拿不动……呵，好歹也是光荣老兵，混到最后也太丢脸了，她扯扯嘴角。

气从肺里顶上来，嗬的吐了一口血。

血粘腻腻地染红指尖，不一会儿开始失温，她牙根发抖，哆嗦着蜷缩起来。

好冷……好黑。

漫长而死寂的夜，有的只有乌云，没有一颗星星。

要是、要是……不下雨就好了。

“米饼……”

眼皮好沉，还好精神体又软又热，拱到手边，还能结结实实抱进怀里，她嘟囔道：“……好狗狗。”

“我们去找姐姐。”

……

“沈队！沈队！坚持住！”

是……谁？

“找到了找到了，联系医疗队！再来个人！”

“一二三抬，快走——”

最后有光照来，沈明绚恢复点意识，天好像还在下小雨，她被放在什么上面拖动。再想看清，脑子更加混沌，好像什么东西突然盖下来，给屏幕直接按了关机。

……

她在下坠。

埋进最深处，不知过了多久，深潭摇曳一下，接连亮起。

沈明绚陷进一片火海。

她一时分不清，这到底是撕破前线的这场山火，还是五年战争中的某一次火炮压境，甚至是战争最初，只在电视上见过的斯维因空袭。

四周都是向上飞的火星红灰，点燃着她的肺叶，沈明绚不得不挥动手臂，连滚带爬撞出门，视野一下亮起，她看到行道树，小巷口的奶亭，还有火墙外呼号的消防和救护车。

沈明绚终于想起，这是十三年前的特大火灾，起于一场煤气爆炸。

“救……”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又细又小，一如十三年前，“救命……”

“救救我……”

“救救我姐姐……”

“沈……”她哽咽一声，嗓子生涩地嚎，“沈明铮——”

大滴大滴眼泪落下来，她看着火海里扭曲的人影，声音落了下去，哀哀地问：“……你在哪啊？”

像是要回答她似的，小小的商业街门房传来更深的爆炸，门窗震碎，火苗从各个缝隙钻出来，瞬间窜得比楼都高，尖叫声被盖过，气浪山呼海啸，直直地冲她而来——

沈明绚瞳孔骤缩，跌倒在地。

眼见火舌就要灼到额头，她这才如梦初醒，仓皇爬起来，一扭头，撞进柔软的怀抱里。

一双手顺势搂住她，遮住她的眼睛。

这个怀抱并不结实，却为她抵挡狂风，鼻腔不再闻到呛人的泪，而是来自新鲜的露水，刚泡开的热茶，还有……这个季节的春雨。

“别看了。”

更有实感的女声落进耳膜，就像立体的球滚过一张纸，划破狂躁又虚幻的火场，沈明绚脑海中闪过一瞬的清明，她抓住女人的手，厉声问：“你是谁？”

“你为什么会……”

女人低头看这个无助的孩子，显然十三年后的意识并没有坚持太久，雾重新蒙上这双眼睛，沈明绚又迷惑了。

她喃喃道：“你……你见到我姐姐了吗，她今天说……要接我放学的……”

“你姐姐……她太忙了，让我来接你。”

……平心而论，这句话十分敷衍，像极了电视上整天播的防拐宣传片。

哪里不对，沈明绚挣扎起来，可她浑身发抖，满脸糊着鼻涕眼泪，大脑更是一片片空白。

愣神的功夫，女人已经从口袋里拿出手帕，弯下腰给她擦脸，温柔的湿润的……带着浅浅的疼，小孩吸了吸鼻子，完全忘记了哭，她嗅着这抹淡香，稀里糊涂伸出手，乖乖攥紧女人的衣角。

火焰随着她们的脚步一层层消退，露出烧断的水泥面。

火场外，炙热的温度骤然下降，小雨淅淅沥沥，打湿巷子的青石板。

她们走过响着钟声的小学，跪地哭泣的人群，走过拥堵的红绿灯，走过泥泞。雨水沾湿女人体面的外套，她的面容渐渐清晰，沈明绚看到一双平静又悲悯的眼睛。

“好孩子。”

“我不是小孩子。”

的确不是，女人轻轻笑了，开口间呼出一丝白雾。

看着乖乖的，结果精神图景里不是火就是水，不是太热就是太冷。

“就到这里吧。”她抬腕，更多水汽凝聚，在袖口滴下水渍，“自己回家可以吗，这次就不去你家做客了。”

话音未落，她伸出食指中指，轻轻触到沈明绚的眉心，“醒来。”

电光石火一刹那，沈明绚挣脱幼年的躯壳，好似顺着雨倒流回天空，她挤进光的通路，冲破深潭的黑泥。

——她猛然睁开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