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林寻心揣着布包穿过田埂,她和东家的刘奶奶打过招呼,又夸西家的李姐姐气色好,谁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认识了这么多人。
山雀在枝头喳喳叫,她哼着小调转过山洼,裤腿沾上新鲜的露水,采来一束小野花。
“锵锵锵!看谁来了!”
林副官大力推开门,浑身洋溢着欢乐因子,正要给大难不死的沈队一个爱的抱抱,结果好姐们顶着俩熊猫眼,长吁短叹的像是要命不久矣。
“哎呦我看看!……怎么了这是?前几天还有点肉呢,咋尖嘴猴腮了呀,禁闭可真不是人呆的。”
沈明绚拍开她的爪子,怏怏的,“就是没睡好而已。”
“啊?”
那么问题来了,为什么没睡好?
林寻心正想问,就被瞪了一眼,小林副官自认十分有眼色,连忙两指交叉,给嘴巴比划了个封条。
沈明绚幽幽叹气。
还能怎么,闭上眼就是席月苍白的脸,又急又闷的咳嗽,还有最后融入夜色的背影。愧疚碾深了,心口都像压了块石头,沉沉坠坠的,现在还在发疼。
“行吧,真没事?你说你,在静修室都睡不好,那还有啥地方能睡好不?”
林寻心一屁股坐下,她像再熟练不过的病人家属,嘴上啰里八嗦,手上却一点没闲着,转眼就从布包里掏出大海碗,取开一只热腾腾的荷叶包。
这几天升温迅速,春荷刚刚展开,不大不小正好能裹来下菜,青黄叶一揭,瞬间露出金焦皮的脱骨烧鸡,汁水从鼓鼓的鸡皮淌入碗中,喷香摇动满屋的气味粒子,在白菜豆腐中炸开滚滚红尘。
“别想了,喏,没有什么是一顿烧鸡解决不了的。”
如果不能,那就两顿。
“你……”
对方不语,扬手就是一发烧鸡炸弹,沈明绚都看傻了,眼神惊慌失措移开,又控制不住黏上去,忍不住咽口水,“你这是……从哪弄的?”
“嗨呀,一只野鸡而已,青峨山里什么都有,来尝尝!村头王奶奶亲手教的椒麻荷叶鸡,还用了野麻椒呢,少说也是独家秘方吧。”
“……”
救命!大家同样是病号,怎么你的画风完全不一样啊!
林寻心无视队长的崩溃,还在开导:“队长,往好处想,味觉和普通人一样,那就等于告别掉吃了十年的预制病号餐啊!你啊,甭管别的,先吃!”
“可是……喂,等等啊……”
小林动作利落,三下五除二撕开一只肥鸡腿,鸡汁迸溅,瞬间脱骨。
一时间沈明绚被塞得满嘴流油,咸香滋味直冲脑门,香得直冒迷糊泡泡。
“怎么样,好久没吃麻椒这味儿了,爽吧?”
……嚼嚼,点头。
“什么卤的酸的辣的,熏鸡白肚儿、酸辣鱼、干锅小炒肉,大吃特吃!”
点头。
“还有自酿酒!酸酸甜甜碳酸小汽水!”
点头点头。
“不就是为情所困嘛,祝贺咱沈队一下子开窍了。”
点……
“?”
“嘎,不好意思说了心里话。”
“林寻心!!”
“队长饶命嗷!!”
……
这边打打闹闹,囫囵吃完烧鸡,荷叶上堆满了鸡骨头,不一会儿两只神态满足,各自分了一把葚子,肚皮滚圆地打起饱嗝。
“……寻心。”
“嗯?”
热浪吹进窗,沈明绚问道:“移情,它……很严重吗?”
一转头,正对上小副官明亮的眼睛,她又卡了壳,有种后知后觉的心虚,孩子才刚成年,抓来聊这事还是太有压力了,自己的病情自己烦恼,还是别……
“队长想问哪方面的?”
“……啊?”
“移情只是一种心理状态,都不算症状或者疾病,所以并不严重,但要说道德方面……”
“听前辈讲过几个极端的案子,再加上有些行规……在向导这边是挺忌讳的。”林寻心思忖着,自顾自地点点头,“不过月月姐为人正派……”
“……喂。”
“哦,可能队长不想让人家这么正派。”
“胡说八道。”
“嘻嘻,其实不用管啦。假的真不了,真的也假不了,我之前不也被月月姐治疗嘛,整天在想啊我的姐我闪烁的大佬,现在移情褪了,还是我的姐我闪烁的大佬,没什么不一样啦。”
“你都严重到让席月治了?”
沈明绚顺藤摸瓜揪住这个破绽,她皱紧眉,之前以为林寻心只受到一点影响,是来青峨检查疗养的,这和直接让席月救治完全是两个概念,真是半分不能大意,差点就被这厮混过去。
“……”
怎么又说漏嘴,林副官得意的表情微微裂开,心下懊恼,左右乱瞄。
“也没……吧,安妈妈看我和你链接时间长,想着万一能帮上忙,谁知道刚下车就挺尸了,月月姐干脆一下捞俩,这太丢人也不好讲嘛……”
盯——
“哎呦祖宗您别操心啦,我好歹是个向导,第二天就下床了,真一丁点事儿都没有!”
话是这么说,可这其中掺了太多好运气,万一行差踏错,恐怕现在就是两个人躺在这,区别只是残疾的轻重罢了。
沈明绚想起来就后怕。
“……早知道这么危险,当时就该切断链接。”
“别别别,这谁能想到,要是切了,妮妮找不到你,队长你现在坟头草可就老高了。”
沈明绚听得眼皮直跳。
这让人想撕碎的嘴……
看队长又气成一团毛绒绒,让人忍不住想撸一把,林寻心咧嘴笑。
“我大概知道月月姐在图景里做了什么,但也仅仅是知道而已……队长,你还不明白全局是什么概念——副本地图全点亮,F2秒开控制台,”她摊开双手,“你说,这游戏还怎么玩。”
“只要她想,随便在二十多年的脑袋瓜里找一粒陈芝麻烂谷子,本体都跟不上她的速度,这种天才没让情报局挖走才叫奇怪呢。”
“我这个伤势轻微的向导都移情三天,队长你现在完全就是被搓圆压扁,一颗糖就拐走的三岁小孩嘛。”
“……”
“所以啊,抵抗不了就从了吧。”
“哦。”
沈明绚认命,再严肃的事情到林寻心这里都像个段子,还指望从她嘴里吐出象牙来,真是想多了。
她沉默片刻,只得转去问另一件事:“席月说……你要回去了?”
“嗯,前天堡山东南又交火,偷袭不成直接打明牌,我咽不下这口气。”
这就严重了,“永泰还没派救援?”
“说是派了,不过这种机密谁知道,青峨消息又慢,我等昨天的伤亡报告都急上火……唉,从年初到现在,苗苗姐、亦哥都走了,队长你也……”
“这要我怎么能甘心。”
“好……”
“那——”沈明绚喉咙哽了一下,她眨了下眼睛,消下那层水亮的泪膜。
“什么时候走?”
沉寂几秒,林寻心看着饭碗上的聚点。
“可能……审核后会来车接吧。”
这样啊,沈明绚盯着晒出黄斑的天花板。许久,才“哦”了一声。
“那说不定还能赶上端午,好想吃大白粽蘸白糖啊……帮我问候下安妈妈,让她别太担心。”
“嗯……”
“六月一到,永泰的选拔考试是不是也快了。”
林寻心刻意忽略的窒息正在越压越低,追着赶着,化为一条绳索,狠狠抽打她的脊背。
她小声说:“我不想考了……”
“不行,就差两门,搞不好所有霉运都是铺垫呢,”沈明绚轻轻笑开,她眼里盛着细碎的光亮,随风便吹到人心上,“到时候选进军事家的摇篮,那离林指挥长又进一步啊。”
“堡山已经过去了……寻心啊,别任性。”
她想说的更深一点,又觉得啰嗦了不好,想说她很理解,可正因如此,更明白和生离死别相比,劝解是如此的苍白。
沈明绚走过德隆、天横、宣野,在大大小小的战役中,她有千千万万个瞬间,想要用命去拼、去换,恨不得每一滴血都去填这道悲恸的深壑。
但……不要。
往前走吧,幸存者有该走的路。
“嗨呀……真是的。”
“怎么又提当年的大话,”林寻心低头扯了下嘴角,“还怪害羞的。”
她的队长就是这样,在床上疼了快一个月,没有听她说一句抱怨。成为一个全身动弹不得的残废,插着尿管引流管,尊严被狠狠踩碎,依旧会在说起未来时,真心祝愿别人飞得更高,过得更幸福。
……
还是这个阳光明媚,鸟声啾啾的上午。
林寻心从八楼下来,才走到楼梯口,肩膀不停地哆嗦,一直强忍的眼泪滚落,滴在反着光的水泥上,滴在鞋子上……
命运最不该作践的就是沈明绚。
她这么年轻,爱笑,长得人畜无害的,最讨老年人欢心,食堂打饭都多给半勺,大家常常调侃她呀最适合去卖保险,高低得是个销冠。
前线的残酷超出想象,每天尸体成山,到处弥漫着腐臭,炮响随时在耳边炸开。久而久之,很多哨兵患上了失调症,更严重的,就有人开始自残。
阿赤是队里最早的一个,她悄无声息地病发,赴死赴得轰轰烈烈。
是队长救了她。
那夜是宣野最大的寒潮,她们返回被遗弃的战壕,林寻心发信息求援,队长死死地压住阿赤的伤口,在这铺天盖地的荒野上,炉子燃着一点火星,三人守着倾盆暴雨,不知生死的夜。
“其实我一直觉得,哨兵特别特别脆弱。”
她突然这样说。
“……谁说我们最适合战场?噪音,血,痛,泥土味,受这么多折磨,哪有不疯的……我们明明该做调香师、咖啡师、品酒师,甚至试睡师。”
“阿赤,我们……是为了让生活回归正轨才参军的……”
“忘记自己来时的样子,死在这里,才是彻彻底底输了。”
于是就像很多热血漫画故事一样,主角凭借着非人的毅力,甚至一派天真,背着同伴,穿过滂沱大雨重回人间。
这样格外得老天宠爱,人缘好,运气也超好的队长,她带的小队,即使在最艰难的时期,仍然没有一个人死于失调症。
这种记录,往往只存在于向导领队的队伍。
.
这次来青峨,林寻心是指派的临时亲属,所有的知情同意书都由她代签,一张张病危通知也是,治疗方案的会议她在听,席月的谈话她也在跟。
所以她亲眼看着康复率一路降到最低,也同样心知肚明……在所有病例里,精神图景重建的窗口期只有三十天。
如今已经过去了二十一天。
每一天都是宝贵的,没人敢出声,唯恐打碎这个小心编织的梦。
她缓缓地弯下腰去,捂住眼睛,坐在台阶上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