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宁军大营。
叶文雨中衣领口翻出半截染血的绷带,脖颈处新鲜的狼爪痕还渗着血珠。他安静地坐在傅箐旁边,如同为主人冲锋陷阵完的小猫,回到主人身边之后在阳光下打着盹。
“遇到狼群了?”
“还好,就一匹。”叶文雨咧开干裂的唇对此不慎在意,他赶紧从怀里掏出完好无损的玉牌,“幸亏将军的玉佩让斥候认出来了,他们原本要把我当探子射成筛子呢。”
傅箐低头饮下清水,喉结滚动时瞥见少年正摆弄他玉牌的双手。
小小的手上到处都是红色伤口,伤地最深的是十个指头,好几个指头的甲盖都被翘起,露出染血的白肉。
他想起三天前流沙里那只拼命伸向自己的手,突然伸手扣住叶文雨手腕,放到自己胸前。
“将...将军?”
傅箐单手拿过药瓶咬开陶瓷瓶子的塞盖,又咬扯开麻布绷带,包扎起叶文雨的手来。
军队的军医一般都处理较为严重的伤口,但是像手掌和指头这种要是自己不处理,就没人会管你。
作为长宁侯世子的傅箐向来都是别人伺候他的分,这第一次给人给人处理伤口,说好听点叫包扎,不好听那就是布条裹着洒满疮药的手,一层又一层。
看着自己被缠成猪蹄的手,叶文雨心里泛起酸来。
“贤贤易色;事父母能竭其力;事君,能致其身;与朋友交,言而有信.虽曰未学,吾必谓之学矣。”傅箐说的很认真,“所以,做的到的事做,做不到,答应的事也可以反悔。”
叶文雨觉得傅箐在瞎说八道,但是他又无法辩驳……
尽管他未上过学堂,可上一世他被萧祁镇带回顺京后便一直由萧祁镇教导,所以四书五经这些虽说不上通读,也绝对知道这句是教导人重诺守信。
见他发愣,傅箐屈指敲敲他脑门,“小子,多谢。”
叶文雨愣了愣,长而密的睫毛盖住眼里激荡。
昨日。
李二牛跟在马车旁喋喋不休,完成任务终于能好好休息的叶文雨,正蜷缩在傅箐的毛毯中熟睡:"老子巡防到营门,就见沙丘顶上戳着个黑点,跟晒干的咸鱼似的直挺挺栽下来。"
少年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傅箐将水囊抵在他唇边的手顿了顿。李二牛看见将军半身鲜血,却还侧着身子给小崽子挡马车外的秋风。
“等弟兄们围过去,好家伙!”李二牛突然拔高的声调,“这崽子满脸糊着血,嘴唇裂得跟旱了三年的地似的。怀里死死抱着将军的玉牌,指甲缝里还嵌着狼毛。”
叶文雨无意识蜷了蜷手指。
傅箐垂眸看去,正巧掠过少年脖颈。
那道横贯锁骨的狰狞抓痕,大有把整个肩膀都撕下来的架势。
“最邪性的是他眼珠子。”李二牛突然压低声音,粗糙指节在喉头比划,“眼珠子亮得吓人。老张头要给他喂水,他嗷呜就是一口,咬得老张满手血沫子,跟护食的狼崽子没两样。”
“等认出玉牌,这崽子突然就泄了气。”李二牛挠着络腮胡讪笑,“哗啦吐了满地黄水,瘫在地上跟破麻袋似的。军医扒他衣裳那会儿,好几位弟兄都倒抽凉气——”
“二牛……”傅箐突然打断,看着叶文雨目光沉沉,“我欠他两条命。”
梦中的叶文雨似是还没从危险中逃脱般,挣扎扭动着身子,嘴里喃喃,但是他说的囫囵,没人能听清。
“别怕,以后我护着你。”
掌心拂过孩童的额顶,血腥混着淡淡花香的并不好闻,却依旧扫平了叶文雨不安的梦魇。
*
晨光初透,叶文雨蹲在箭垛旁数蚂蚁。
整整七日,傅箐都没有出现在骠骑营中,倒是李二牛每日清晨准时拎着棍子来掀他被褥。
“小崽子背《论语》!”络腮胡大汉把长枪往地上一杵,蒲扇大的手掌拍得兵器架哐当作响,“将军说了,背不会不准吃饭!”
自从这莽汉听说傅箐要找人教叶文雨读书认字,李二牛便在一片质疑目光中揽下来这个与他最搭不上边的差事。
而李二牛也十分尽责,天天举着缺角的《论语》追着他满校场跑。
“子曰:'不患人之不己知...'”李二牛突然卡壳,铜铃眼瞟向偷偷翻开的掌心。
“患不知人也。”叶文雨用木棍戳着蚂蚁洞。
李二牛涨红了脸:“放屁!明明是'不换人之不挤枝'!将军都说了,打仗要像砍树枝那样把敌人的脑袋都砍下来!”说着抡起长枪虎虎生风,“看好了!这招叫'挤枝式'!”
叶文雨看着被枪风扫飞的蚂蚁队列,沉默了一会儿,又继续在地上划拉:“其为人也孝悌...后面是什么?”
“其为人也笑嘻嘻!”李二牛得意地挽了个枪花,“做人就要笑口常开,老子在顺京的怡红院听作画地念过!”
沙地上歪歪扭扭的“而好犯上者鲜矣”,被靴底左右抹了个粉碎。
“错了。”叶文雨轻声说,“是愚呼,尔之不智甚以。”
“哎哎哎,你是教书先生还是我的教书先生啊?”
李二牛正要发作,忽闻破空声掠过头顶。白羽箭穿透百步外的靶子,钉在红心上的箭尾犹自震颤。
傅箐收弓时大氅扫过沙地,惊起叶文雨脚边一队搬家的蚂蚁。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傅箐将雕花角弓放入少年掌心,温热胸膛贴上他单薄脊背,“化而为鸟时,便要击水三千里。”
叶文雨的手指被逐一扣在缠金丝握把上,如同前世萧祁镇也这般教他执笔。但是,此刻心境却全然不同。
此刻弓弦嗡鸣震得虎口发麻,他听见身后传来带笑的气音:“想射哪里?”
箭尖晃过李二牛裆下晃荡的烤馕,叶文雨忽然松指,看着白羽箭钉穿馕饼将其牢牢钉在箭靶,吓得李二牛原地蹦了三尺高。
“确实是好箭法。”傅箐笑着揉乱少年额发,“明日教你读《庄子》可好?”
望着随风翻卷的《论语》残页,少年耳尖微微泛起了红色。
“将军。”李二牛跑了过来,“统帅可是有命令?”
傅箐转身,令道:“传令,骠骑营什长以上的官员进帐。”
叶文雨见傅箐要忙,按下心中莫名悸动,想要离开却被傅箐一把握住手腕。
叶文雨抬头,傅箐笑地温和:“思齐,你也来。”
北境舆图在帐内铺展来,三个大红圈圈住的三方势力将大周的玉门、敦煌,宿北死死围住。而身后的长安、陇西、定西等又是被恒王叛军所占据。
长宁军本是平叛,与漠北军从正反两方向对恒王叛军做夹击之势。但是现今战况一转,反而是长宁军腹背受敌。
“思齐带我们去的,只是北契先遣部队。这一次——”傅箐做切刀状在舆图上点了三点,“北契,大月氏、鞑靼三部共集结三十万大军沿着河西走廊外部将我们包抄。若我们与叛军交战,他们便会乘机而上从背后攻袭。”
叶文雨蹙眉:这是死局。
上一世他在萧祁镇暗阁当中窥探到了当年长宁案的真相——是萧祁镇联合慕安之、长宁军内贼张临安篡改边疆密报,伪造长宁与叛军沆瀣一气勾结外贼造反的证据。
如果说长宁侯傅长空想先先联合恒王一并抵御外敌,再对恒王承诺了什么的话……
叶文雨霎时看向傅箐,傅箐正说道:“所以父帅已命陵阳七日前,快马加鞭回京请奏:‘长宁军主张先劝恒王归降共抵御外敌’,已得陛下首肯,父帅下令于后日遣使臣至陇西与叛军谈判。”
“将军不可!若无明确旨意私联叛军是灭满门的死罪!”
叶文雨稚嫩声音蓦然响起,但一语中的,点出问题关键所在。
“若是被朝中有心之人利用,将总帅此举做长宁军通敌铁证,铁证如山,总帅和长宁军百口莫辩。”
傅箐道:“事从紧急,陵阳接的急令,消息已传到陛下手中我们是得了首肯才遣使者……”
叶问雨跪地叩首:“请总帅收回成命,务必先见陛下明诏。”
历史不能重演,长宁军不能灭,傅箐不能死。
不然……不然他做的一切都将变成徒劳……
但是在没有任何实证情况下,攀咬当今内阁首辅之子,当今太子,甚至长宁侯义子张临安。
这三人可都是傅箐亲信好友。
傅箐不由得正色。
通过这些天与叶文雨的相处,他知道虽然这个孩子年幼,但是每次所说的事,和每次的决定都是经过深思熟虑,不会轻易决断。
他心绪泛起波澜,总觉得这些话背后有更大的阴谋。
叶文雨这话让众人心里都打起鼓,李二牛担心道:“将军,即便陛下同意咱们去劝降,可是咱们该叫谁去啊?没有明诏,就陛下口头一句话恒王也不会轻易就降吧。”
“各位,此事由本宫做保,还不够吗?”
霸气的女声从大帐的的屏风后传来,伴着女声音落从屏风后跑出来一个八九岁地孩童。
孩童身着玄色暗花缎四爪行蟒满绣,皂纹皮靴,白嫩如肉包的小脸“啪”一下贴在傅箐的腿上,抬头撒娇道:“舅舅,舅舅,钰儿好想你啊。”
傅箐瞬间敛起一身肃杀气,将孩童抱到怀里,笑意盈盈:“越王殿下,您怎么也跟来了。”
叶文雨闭了闭眼。
终归,不见明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