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荀酹长出了一口气,抬头直视着风惠然,道:“你怎么知道的?”
“这世间只有一个人身上带着彩色的气。”
“你看见了?”
“来甘渊之前现学的。”风惠然坦诚道,“还用的不好,不过已经足够了。”
荀酹从床上站起来:“是我僭越了,还请风局长见……”
“见你大爷的谅!”风惠然指着荀酹道,“睡都睡了你跟我玩这出?我不见谅,你怎么着?这辈子不再见我?躲回你那个破桥头再也不出来?还是现在直接喂我一盏孟婆汤让我忘了你?荀酹,你可真够狠的!”
“我……”
“你什么你?!”风惠然直接抱住了荀酹,“明明法阵就在消耗你,还非要砍了那个破禺?,招来那么严重的天谴!伤还没好是不是?收雨石的时候还很费劲对不对?你还吐了血……”
荀酹忍不住回抱住了风惠然,低声道:“没关系的。”
“你要是早说,昨晚我肯定不会再闹你了。”风惠然紧紧搂住荀酹,“什么事都自己扛着,你得多疼啊!”
这些年来,荀酹早已习惯了以孟婆的姿态现世,孟婆守着轮回秩序,不该也不能有感情。好像所有人都忘记了,孟婆不是个只会熬汤送汤的机器,他也会痛,也会难过。
原来,这万年风霜淬炼出的坚硬外壳,只消那人一句“我心疼你”就可以轻易打破。原来,他不是不委屈,只是没有一个肩膀让他释放这种情绪。荀酹鼻子发酸,轻轻把头埋在了风惠然的肩窝里,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两个人抱了许久,久到风惠然都要以为荀酹睡过去了,他才终于听到荀酹长长的呼气声,他轻轻抚摸着荀酹的后背:“反正已经错过飞机了,干脆就别走了。”
“不怪我吗?”荀酹问。
“怪啊!怪你瞒了我这么久,怪你受了伤还不说,怪你在当孟婆的时候对我冷言冷语。”风惠然揉了一下荀酹的头发,“其实我更怪我自己,为什么当初会丢下你。”
“别说了。”
风惠然安抚道:“好,那就不说了。你有没有不舒服?要不要再休息一会儿?”
“不用。”荀酹从风惠然的怀里起来,“我要先打个电话。”
“你那个学生我已经安排好了,我让分局的施峥送她回酆都,你的机票我也帮你退了。”
荀酹:“……”
“你为我做了这么多,现在该我来为你做些事了。”风惠然抬起手摸着荀酹的脸,“我还以为你刚才哭了。”
荀酹摇了摇头,他万年没有哭过,几乎都要忘记该如何落泪了。
风惠然拉着荀酹靠回到床上:“现在能不能告诉我完整故事了,孟婆大人?”
“别这么叫我,不习惯。”
“以前少叫了?”风惠然撇了下嘴,“你不还是端着个六亲不认的架势叫我‘风局长’吗?不对,你得跟我交代清楚,你到底男的女的?”
“都睡过了还不知道我是男是女?”荀酹讲述道,“孟婆是官职,我无意多费口舌解释,就化了女身。当年伏羲座下有一个叫做‘阿梦’的女仙,擅长熬制各种药汤,其中尤以能抹去记忆的‘无痕饮’最为著名。后来半神下地府,阿梦受伏羲所托,将无痕饮制成可以永久抹去记忆的汤,派发给入轮回的命魂。阿梦没有姓,地府那些鬼族又不太敢直接叫她阿梦,就称她为‘梦大人’,伏羲陨落之前按照各人在神族的属性给这些半神安排了工作和分级,唯有阿梦,因为她之前在神族只是一名小仙,尚未入门,伏羲便以名为姓,将梦境的梦改做了姓氏中的那个孟,单独设置了孟婆这个官职。”
“伏羲就没想过万一以后是个男的接任孟婆,这官职岂不是模糊了性别吗?”风惠然问。
荀酹摇头:“那个时候这些字都没有性别概念,‘婆’字原本有暂留的意思,命魂需在桥头停留片刻,喝下汤后方能入轮回,所以这孟婆二字其实是很合理的。只是我继任的时候这个‘婆’字已经有了女性含义,解释起来太过麻烦,性别于我也没什么太大的意义,干脆就常年以女身示人了。”
“那我是谁?”风惠然轻轻捏着荀酹的手,“之前谢挚一直不肯告诉我我是谁,气得我都想打他了。”
“你别怪他,是我不让他说的。这事牵扯着许多年前神族的秘辛,一两句也说不清楚。而且獬豸他当年还小,根本也不记得什么,与其让他乱说,不如干脆封了他的嘴。”
“现在还不能让我知道?”
荀酹沉默了一会儿,说道:“你……你是女娲娘娘的一滴泪……”
同一时刻,外面万里无云的天空又炸起了一声干雷,荀酹皱了下眉,旋即低下头去。风惠然看了眼窗外,终于意识到了什么,连忙搂紧了荀酹,问:“你不能说,是不是?”
荀酹捂着胸口,轻轻点了下头。
“我不问了。”风惠然心疼地摩挲着荀酹的手臂,“是不是很难受?我怎么才能帮你?”
“没事,我习惯了。”
“我习惯了”这四个字,像是一把利刃,直接刺上了风惠然心尖最嫩的地方,刺得他几乎要呕出一口血来————天谴,是剥皮抽筋,碎骨淬血之痛。这些年荀酹到底经历了什么,才能让他“习惯”了天谴。
风惠然:“以后不能告诉我的就不要说,我不想你再难受。”
“我有点累了。”荀酹靠在风惠然的肩头说道,“让我歇一会儿吧。”
“好。”风惠然甚至都没来得及给荀酹拉好被子,荀酹放在胸口的手就无力地滑落下来。
风惠然攥着荀酹那异常冰冷的手,心里五味杂陈。荀酹睡着的时候依旧是那样安静,但此时风惠然看到的不再是他俊美的外形,而是平静面庞之下的隐忍和煎熬。上一次在书店的时候,荀酹也是这样“秒睡”,风惠然猜测着,大概是天谴过后实在无力再保持清醒吧。
刚才虽然被雷声打断,但风惠然还是听清了荀酹在说什么。难怪之前谢挚说他说不清自己的属性,女娲的一滴泪,这要怎么算?到底是女娲活了那么多年只落下了一滴眼泪?还是只有自己是独一无二化成人形有了意识的那个?
这远古时期的天神也真是厉害,一滴眼泪都能修成人形,怕不是吃喝拉撒睡随手一摆就一堆小神小仙冒出来了,他们就不怕神族人口激增,生态失衡吗?
女娲的眼泪?风惠然轻轻摇了摇头,看向怀里沉睡着的人,突然间,他猛眨了两下眼睛————荀酹,寻泪。
“你……在找我吗?”风惠然在心底无声地问。
荀酹还在沉睡着,此时他并不知道,他藏下万年的深情已经被那人悄然洞悉。
风惠然俯下身,在荀酹的额头上落下一个轻吻。
趁着现在无人打扰,风惠然也闭目冥想了起来,这段时间纷繁复杂的事情在他脑海中逐渐条缕清晰了。
首先,后土四百年前醒来,一直被压在伏羲所设下的混元大阵之下。按照之前荀酹说的,封印之下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堆不死不灭的尸煞。四百年的时间,以巫神的手段,想收服这些尸煞大概还不是什么难事,于是就有了十年前的一次自然天劫和一次人为制造的天劫。两次天劫之后,封印松动,漏了一道足以让尸煞溜出来的缝隙。这些溜出来的尸煞按照后土的指示,先找到了蓐收精魂,助他修炼,又跟禺?搭上了线。
但是蓐收有自己的想法,他并不是真心想帮后土,他只是想要圣器。毕竟把圣器交给一个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出来的后土远不如自己拿着圣器杀遍世间————虽然这是春秋大梦。不得不说,蓐收还是挺敢想的。蓐收擅自行动,成功把风惠然引到了翼望山上,但他也亲手把自己送上了绝路。
至于后土那边。之前那个案子中,后土唯一做的就只是引诱赵洁和抢夺孙龄的地魂。他们后来查看过孙龄的地魂,确认了孙龄也是“三魂重聚”的巫族,所以证明后土那边对孙龄地魂下手,只是为了掩盖这个事实。而赵洁是奢比尸的妹妹,所以后土其实是有长远计划的,他是要一边找圣器,一边偷偷壮大巫族。
翼望山一案,至今尚不明确的就只剩下论坛上的“徐徐图之”这一个尚未解决的疑点了。
相比而言,东海这里的事情看上去倒是简单了许多。禺?拿仵官王布雨这件事来做文章,用大量的雨水和海底神宫滋养燧明木,是为了唤醒如今唯一还活着的圣器器灵。不过这里面又夹杂了许多陈年旧事,有一些风惠然已经知道或者猜到了————
在东海海底时,荀酹认下了“小石头”这个称呼,所以风惠然在飞机上做的那个梦,多半是曾经的记忆片段。当年应该是有什么不得已的原因,自己抛下了荀酹。而蓐收和禺?口中的“泪珠儿”,就是自己。蓐收和禺?在发现荀酹就是孟婆之后都有些“癫狂”,他们都对如今自己和荀酹这样一个凡人一个孟婆的状态表达了同一种情绪,那就是“幸灾乐祸”。风惠然心里揣测着,自己和荀酹当年在神族大概是挺惹眼的,最起码是遭到这几位巫神的嫉妒的,不然不至于过了这么多年他们还耿耿于怀。
“嗡——嗡——”风惠然的手机震了起来,是谭凯旋打来的电话。风惠然皱了下眉,轻轻地把荀酹放平到床上,然后拿着手机走出了房间。
谭凯旋他们今早已经打道回府,这个时间,应该还在飞机上才对。风惠然按下接通键,紧接着谭凯旋焦急的声音就钻了出来:“出事了!”
“怎么了?谭哥你慢慢说。”
“婧璇失踪了。”谭凯旋道,“刚才婧璇的辅导员给我打电话,说婧璇已经一周没去上课了,宿舍不见人,舍友都不知道她去哪了。你在甘渊是不是还有别的事情?能不能……算哥哥求你,能不能帮帮哥哥?我要带队伍回驻地,我爸妈还不知道这事,你常年在酆都,能不能先找人帮我看看?”
“谭哥你先别急,你把详细情况发给我,我先找人去看看,我今晚就回酆都。”
“太谢谢了!”谭凯旋激动地说,“我……我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我就这么一个妹妹,千万不能出事啊!”
“好了谭哥,先别客气了。你赶紧整理一下,我好让酆都那边的人帮忙。不管怎么样,先找到人再说。”
“好嘞好嘞,我这就发给你!”谭凯旋是真的心疼在意他这个妹妹,挂断电话没多久,详细的资料就发到了风惠然手上。
房门在这时被打开,荀酹扶着门框问道:“出什么事了?”
“你怎么起来了?”风惠然连忙推着荀酹往屋里走,“赶紧躺回去。”
“没事,我只是有些累而已。”
“累就歇着,没什么大事。”风惠然说着就把谭凯旋的消息直接转给了谢挚。
“说说吧,反正你早晚也得告诉我。”荀酹坐到了屋内的椅子上。
风惠然想了想,简单地把昨晚谭凯旋说的事情告诉了荀酹。荀酹听过之后道:“你的猜想有道理,我让珊珊去查一下命簿,咱们赶紧回酆都。”
“不去甘山了?”风惠然问。
荀酹摇头:“甘山暂时没什么动静,不如先解决这件事。”
特案局的专机其实是双层的,下面是几排分开的座椅,而上层则是几间休息室和一个吧台。风惠然不喜欢搞特殊,平常出差也就都在一层待着,所以二层基本就是闲置。不过这次,风惠然带着荀酹直接上了二层,找了一间有大床的休息室。荀酹一直躺在风惠然怀里睡着,直到飞机开始下降的时候,他才逐渐醒来。
“还好吗?”风惠然低声问。
荀酹轻轻点了下头:“没事了。”
“一会儿落地我跟你一起回书店,我这边有结果谢挚会告诉我,省得你再给自己套上孟婆的衣服,维持那个障眼法也会消耗你的精力吧?”
“嗯,不过基本可以忽略不计。”
风惠然捏了一下荀酹的手,道:“平常是无所谓,但你这段时间消耗太大了,能省就省吧。”
“没那么夸张,我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
“信你就怪了。“风惠然无奈地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要是恢复得差不多就不会这么倦了。再歇会儿吧,到了我叫你。”
“惠然……”荀酹叫道。
“嗯?”
“别对我这么好。”
“说什么胡话呢!”风惠然轻轻拍着荀酹的手臂,“我不对你好谁对你好?所有人都敬你怕你,或者图谋于你,现在你终于等到我了,又不让我对你好,干什么?这么喜欢受虐?”
“你这样我会舍不得。”
“那就提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