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蓝色的光从泛旧的窗纸外透了进来。冯兰英是背对着崔国栋的,斜倚在炕沿,领子解开了,露着光滑的肩膀头,奶娃娃咂巴着嘴,咿咿呀呀的,有股奶腥味儿。
媳妇儿已经很久没让他碰了。
看着那雪白的皮肉,一股子灼热忽得窜上了崔国栋的天灵盖。
虽说两人已经认识十年了,孩子都生了四个,可是,男人的欲望总是不觉得腻,只是稍有风刮过,好比带火星的灰瓢子,就轰得窜出了火苗。
“眼珠子落裤兜子里了?老三尿了没瞧见?”见他半天不吭声,冯兰英侧过头去,就见他抿着唇,直勾勾盯着自己,就知道这呆子脑子又在想些什么。
崔国栋喉咙发紧,这才瞧见炕上的小儿蹬着小腿哼哼唧唧,一片湿濡,连忙慌慌张张去换尿片子,然而刚把小儿扒了个精光,他才想起:“英子,那…干尿片在哪?”
冯兰英斜了他一眼,往些时候这些活儿都是自己在干,他个当家汉,真当自己是贵客了。
“你叫它,它自己会出来。”她皮笑肉不笑。
崔国栋一张白净的脸臊得满脸通红,连忙弯腰翻箱倒柜的去找,总算在床犄角那里发现了晒干了叠的整整齐齐的尿片。
没成想刚把尿片换上,小崽子又拉了,味儿冲天,崔国栋皱着眉,又慌手慌脚的把孩子抱出去洗屁股蛋子。
他指节修长,骨节分明,偏偏是笨手笨脚,把小老三弄得呲哇乱叫,好不容易洗完了,又重新换了块新尿片,崔国栋抱着孩子回到屋里时,才惊觉居然出了一身汗。
冯兰英掀开一看,他忙活了半天,尿布七歪八扭的,才勉强遮住了孩子的腚。
“真笨,笨死你算了。”冯兰英一把将襁褓夺了过来,“你这当爹的,居然连尿布都不会换。”把歪了的尿布扶正,又将襁褓捆紧了些,免得孩子乱动,沾了风。
“英子,这以前不都你换的吗?我没弄过,不会。”崔国栋坐在炕边上,脑门上浮出了一层汗,睫毛颤颤巍巍的,像是一条落水的狗,委屈巴巴。
“咋了,难不成娃是我一个人的,你不是他爹?”冯兰英道,眼刀子飞来,“尿片子咋换?不会,裤/裆/里那玩意儿咋使,你倒会使得明白,咋了?当个男人了不起,需不需要我找个牌坊来把你供起来?”
噼里啪啦几句话像豆子砸来,砸得崔国栋手足无措。
“我不是这个意思,英子,只是以前真没干过,你放心,这次我会了,就记住了,下次肯定换好。”
“以前没干过你还怪得意?敢情你不是个爹,你是个祖宗。”冯兰英三五两下将两个孩子都打理妥当,抬眼瞪着他,见他那可怜样,哼了一声,嗓音软了几分。“说吧,你进屋来干啥了?”
王春娟在外面说的那些话,她又不是没听见。
崔国栋想着娘居然让自己把文玲赶出去,话到了嘴边,终究还是没说出来,他堆着讨好的笑,“我给你们娘几个拿些吃的来。”
“吃的在哪?”冯兰英挑着眉。
崔国栋这才后知后觉编谎话可是要圆的,“吃的在外边…我这就去拿。”说完就准备转身。
“等一下!”冯兰英喝住了他,眼珠婉转一笑,“我想吃红糖。”
红糖可是稀罕物,去年好不容易买回家一点儿全被王春娟藏得严严实实的,平时他们根本没机会尝。
崔国栋有些犹豫,他不敢去碰娘的东西。
“这个…娘不一定给。”
“不给你不能自己拿吗?”冯兰英笑容带着几分深意。
“娘要是知道了,可。”崔国栋犹犹豫豫。娘要是知道这事,估计得把天给闹翻了,上次因为那银件的事儿,娘还跟自己怄气呢,他哪里有这个胆子?
知道自家男人是个大孝子,冯兰英拉过他的手,指甲划过掌心,感受到他手里的汗,她轻轻掐了一把,不是很重,但是痒酥酥的。
“我这辈子没尝过红糖啥味儿,刘青的男人前不久从县城给她买了一块,她说可好吃了,甜滋滋的,我家男人这么厉害,你帮我拿一小勺回来成不?你娘发现不了的。”
她的声音拖的又软又长,比红糖还甜。
“国栋,你最好了。”
“就一小勺。”她伸出纤细的手指比了个一。
崔国栋喉结滚动,看着她的眼睛弯成月牙状。
这是这些天来,媳妇头一次跟自己这样说话,崔国栋心里也甜滋滋的,跟抹了蜜似的,“成,我去娘屋里给你拿一勺来,但你可得悄悄的,避着些娘,别让她知道了。”
“我肯定不会让娘知道的。”冯兰英歪着头对他笑。
目送他出了屋子,冯兰英的脸骤然冷了下来,她的确没吃过红糖,但也不是什么嘴馋的人,只是想着这大家子人欠自己这么多。她不得多从他们身上捞回点东西来?再说了,那罐子红糖还是当时自己挣的公分换的,结果到头来自己连红糖样都没瞧见。
想着王春娟以后某一天知道自己最孝顺的大儿子不听她的话了,还把她的家底都掏空了,冯兰英就忍不住想笑。
崔国栋回来的很快,报纸里裹着一小块红糖,还带着两个橘子,他没忘记先前自己扯的慌是要进屋来给她送吃的。
橘子很甜,红糖更甜。
自从被大队长抓了个正着,王春娟天不亮就得出门去集体猪圈勾猪粪,回来时,比崔国栋早不到哪里去。
今儿个,崔红梅是第一个到家的。
她刚回来,后脚王春娟就回屋了,“红梅啊,你听到没有?他们说这次的名额就五个,这个领袖像可是上面拨下来的大任务,到后边还能参加全国工/农/兵/文艺汇展嘞!”
“红梅,这事儿你到底拿捏得稳不?”王春娟把锄头往墙根一倚,撩起蓝布围裙下摆擦了擦手,跨进烟熏火燎的灶屋。
她瞅着蹲在灶膛前添柴火的崔红梅,皱着眉碎碎念:“月初送你去你大嫂屋里学绣花,掰指头算也没熬过三天日头。眼瞅着要公布被选中的绣娘了,你丫头可得给我长个脸!你要是没选上,你嫂子那儿每天的俩鸡蛋,可是实打实的学费,你得折成粮票还我!”
报名有多少人她不知道,但是被选中的就五个,一个公社十八个大队,县里有十个公社,就出五个人,这得多金贵!要是她家能出俩,王春娟出门都得用鼻孔看人。
“娘,你可甭说这丧气话,你姑娘我是什么人,某些人压箱底的功夫,我看一眼就会了,嫂子那点手艺算些什么,学三天完全够用!娘,你就等着我给你长脸吧!”
崔红梅一听,腰杆挺的笔直,仿佛已经瞧见自己戴着大红花,踩着红地毯走上人民/大会堂的台阶。台下乌泱泱坐满穿蓝布衫的群众,一个接一个夸她优秀。就连林知青,也对她竖着大拇指,夸她厉害。
见崔红梅这么有信心,王春娟心里也有了底气,将锅里煮着的鸡蛋捞出来,塞到她碗里,“咱红梅就是厉害,今儿个这鸡蛋给你吃!你有出息,不像某些人,贪哩,月子吃那么多,也不怕噎着。”
冯兰英刚走到院门口,就听见崔红梅那阴阳怪气的声音,她挑了挑眉。
就崔红梅那点三脚猫功夫,又懒又笨,要是能选上才真是见了鬼了。
进了屋刚好就开饭了,王春娟把碗筷摔得叮当响,斜眼瞥见冯兰英坐在一旁纹丝不动,心里那股火蹭蹭往上冒。
这贱蹄子前些日子当众给她难堪,现在倒像个千金小姐似的,连搭把手都不愿意。
要不是为了红梅学刺绣的事,她才不会这么低声下气地伺候这个扫把星。
如今红梅学成了,她这心里总算踏实了:“冯兰英,后天你就出月子了,队里分白菜,你去搬。”王春娟把一碗稀粥往她面前一推,“别那么娇贵,咱们农村人谁不是这么过来的?你以前多懂事,娘也不想跟你吵。”
越懂事越被欺负。
冯兰英轻哼一声,慢条斯理地搅着稀粥。
对面的崔红梅连连点头:“娘说得对!凭啥嫂子就能在屋里躺着?咱们全家都得下地挣工分,都是女人,就她金贵?”说着把鸡蛋壳敲得震天响,故意咂着嘴,“这鸡蛋可真香!”
“明天队里开大会,我等着看宣布你被选上刺绣。”冯兰英似笑非笑地说。
一句话噎得崔红梅直翻白眼,她猛灌了几口粥才缓过劲来:“你等着瞧!说不定是我选上了你没选上呢!哼!”
第二天,全大队的人都聚集在小学操场。
赵丰收站在讲台上,笑得满脸褶子:“咱们龙华大队出息了!县里只要五个绣娘,十个公社,光咱们丰收公社就有十八个大队,其中,咱们龙华就占了两个!”
底下顿时炸开了锅:
“谁家姑娘这么能耐?”
“报名的时候,光咱们大队就得有二十多个人吧?”
“这可是光宗耀祖的事啊!”
王春娟乐得合不拢嘴,拍着崔红梅的肩膀炫耀:“当然是我家闺女!她那手艺,我那些被褥都是她绣的!”
“真的假的?”
“恭喜恭喜,以后可得照顾照顾咱们啊!”
崔红梅脖子仰得老高,扯着嗓子喊:“肯定是我!刘大娘,我早就知道了,就是我!”
冯兰英搂着女儿,静静地坐在一旁,默默地看着崔红梅和王春娟两人在那春风满面。
“第一位——”赵丰收拉长了声调。
崔红梅已经迫不及待要站起来了。
“黄雪莲!”
全场哗然,一个腼腆的姑娘站起来鞠躬:“谢谢大家,我一定好好干。”
崔红梅咬牙切齿地瞪着她:“雪莲姐也就给娃做双袜子还行,上县里刺绣?哼!”
她死死攥着衣角,强撑着笑脸:“第二个肯定是我!”
“咳咳咳,大家别吵,安静!”
“第二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