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刚泛起鱼肚白,崔家院子里就热闹起来了。
“冯兰英!三天期限到了!”王春娟叉着腰堵在西屋门口,唾沫横飞,将门拍得啪啪作响,“今天不把老娘的棺材本吐出来,你们娘俩就滚出崔家!”
“一百块钱,少一分一角都不行!”
文玲吓得小脸煞白,踉跄着躲到冯兰英身后。冯兰英却拿着针线坐在床沿,神态自若地绣着花,刚要开口,院门突然被人踹得哐哐响。
“谁啊,大过年的能不能轻点!”王春娟怒道,斜了一眼正在编竹筐的崔有福,“老头子,还不去开门!”
崔有福连忙放下手里的竹编,慢吞吞地去开门。门闩刚卸下,五六个壮汉就涌了进来。领头的剃着青皮头,长着吊梢三白眼,一脸凶神恶煞的模样。
“哪位是崔国庆同志啊?”
为首的光头巡视了院子里的人一圈,冷笑一声,随即嚷嚷道:“去年腊月在状元面馆借的一百五十块钱,还想欠到明年去吗?”
这话一撂下,满院子顿时鸦雀无声。
王春娟一个箭步冲上前,老脸涨得通红:“几位同志,你们准是认错人了!我家国庆打小就是好孩子,乖得不行,再说了,每个月他还有学徒补助,咋可能欠钱?”
“放你娘的狗臭屁!”光头汉子猛地一拍桌子,嗓音震天,“老子在县里混了这么多年,还能认错人?”
他朝地上狠狠啐了口唾沫,扯着嗓子朝里屋吼:“崔国庆!你个龟孙子给老子滚出来!借钱的时候装大爷,还钱的时候当缩头王八?”
他这一嗓子吼得连关在鸡圈的老母鸡都吓得直叫。
“再不出来,老子就把你这破屋拆了当柴烧!”光头汉子一声暴喝,转头对身后几个壮汉使了个狠戾的眼色。
那几人立即撸起袖子,就要动手抢东西。
“哎哟我的老天爷啊!”王春娟拍着棉裤直跳脚,“别动我的簸箕!”眼见一个汉子冲进灶屋拿着腊肉就往外冲,她慌得三步并作两步冲进里屋,一把将躲在炕上装睡的崔国庆拽了下来。
“国庆啊,你快跟娘说实话,这些人是咋回事?”
门外,冯兰英心头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故作无辜地把文玲护在身后,挺直腰杆喝道:“你们眼里还有没有王法了?我这弟弟崔国庆是县木器厂的正式学徒,每月领十五块的工资,怎么可能欠你们钱?再闹我就去派出所告你们!”
要不是黄雪莲,她还真不知道崔国庆背地里欠了这么多钱。
那天过后,冯兰英特意去了一趟县城,一路打听到了崔国庆做学徒的厂子。从他那几个好哥们口中得知,他为了讨某个大小姐的欢心,在外边充阔气,买衬衣、买二八大杠,还请人看电影、下国营饭店。
那点工钱哪够?
工钱没下来就借钱吃喝玩乐,利滚利,债务越积越多。
上辈子他瞒得严严实实,靠着每月的工钱和到处骗来的钱,勉强能还上债务,还骗得那姑娘怀了他的孩子。
这辈子,冯兰英可不能让他这么好过了。
“告?”光头狞笑着从兜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条,“白纸黑字按着手印,上面写得清清楚楚!”
他猛地将纸条拍在桌子上,“你自己问问崔国庆!”
崔国庆被推搡着出了门,看见那张欠条,面如土色:“张、张叔,不是说好初七……等初七我再把钱拿给你。”
“初七?你当老子是做慈善的啊?今天不把一百五十块凑齐,老子就把你家的白面腊肉扛走抵债!”
王春娟只觉得天旋地转,一百五十块钱!
那可是她纳六百双鞋底才能攒下的数目啊!
她颤巍巍地掰着手指头算。
儿子每月十五的学徒工资,家里还按月给他寄十斤粮票、五块钱生活费,怎么反倒欠下一屁股债?
“国庆啊……”老太太嗓子眼发紧,干枯的手抓住儿子胳膊,神情殷切,“你跟娘说实话,在外头到底欠了多少?是不是有人坑你?”
崔国庆不耐烦地蹙眉,一把甩开亲娘的手,从兜里掏出厚厚一叠毛票,讪笑着:“张叔,这是一百一十块,剩下的等开春,我一定还你。”
光头夺过钱,往舌头上蘸唾沫,数了半天,这才吆喝一声,眯起眼睛:“怎么净是些几毛几块的,就没张大团结吗?”
“等等!”王春娟突然扑上去,老眼死死盯住钱角上那抹刺眼的红。
那分明是她用红笔做的记号!老太太浑身发抖,想起自己罐子里存的那一百块钱。
那是她省吃俭用,攒了整整两年才攒出来的。
“这是我的养老钱啊!”她声音都变了调,枯瘦的手指死死掐住钞票,“每张都折了三角,还点了朱砂印。”
崔国庆一把拽回亲娘,压低声音:“别嚷嚷,儿子花老母的钱不是天经地义?”转头又对光头赔笑:“张叔您慢走,赶明儿请您喝酒。”
光头意味深长地看了眼那叠特殊标记的钞票,突然咧嘴笑了:“行啊崔国庆,连亲娘的棺材本都敢动。剩下的钱可别忘了还,不然见你一次揍你一次!”
“兄弟们走!”
眼看这些凶神恶煞的人总算走了,王春娟立刻像泄了气的皮球一般,瘫软在了地上。
冯兰英杏眼圆瞪,故作疑惑地问道:“国庆,咋回事啊,娘的钱怎么在你身上?”
“那还用说吗?就是他把娘的钱全偷了。”
堂屋门帘突然哗啦掀开,崔红梅斜倚在门框上,嘴角挂着轻蔑的笑,话里夹枪带棒,“偷鸡摸狗的事儿,他又不是头一回干。”
崔红梅一直对崔国庆心怀不满,从小到大,母亲就偏心这个弟弟,供他读书,给他买新衣裳,他吃肉自己却只能喝汤。可看他那么有出息,也只能憋着口气,谁让自己没他有出息呢,没本事,只能受着。
没想到是个装货,这下子她就开心了。
“给娘个解释!”王春娟跺着脚,恨铁不成钢地看着他,“你到底拿这么多钱去干啥了!是不是学人去赌了!”
崔国庆压下心头那口烦躁的气,再抬头之时,却突然红了眼眶,三步并作两步握住母亲粗糙的手:“娘,您别气坏了身子!”
他掏出手帕给王春娟擦汗,声音哽咽,“都怪儿子没用,在县里学徒时生了场大病,实在凑不出医药费才……花了这么多。娘,儿子错了,儿子会把钱还你的。等儿子当了木匠出了师,一天能赚三块钱呢。”
儿子花老子钱天经地义,反正这钱以后都是留给他的,现在花和以后花又有什么两样。
“那可是娘好不容易攒下来的养老钱啊,你怎么能全拿了呢!”
王春娟还想再说什么,可崔国庆压根不给她机会,拉着她就进屋,“娘,你好好休息,今儿的事是儿子做的不对,我去给你做饭。”
见他表情诚恳,又想到以后当了木匠能有出息,王春娟紧皱的眉头,这才舒展了些。
目送他去了灶屋。
冯兰英牵着文玲的小手,慢悠悠地踱到王春娟跟前。她嘴角噙着笑,眼底却闪着寒光:“娘,三天期限到了,您该给文玲赔不是了。”
声音不轻不重,刚好让院外围观的邻居都听见。
三天前,她可是答应了,要么让冯兰英赔三倍钱,滚出崔家,要么是自个儿错了,给她们娘俩赔不是。
王春娟老脸一沉:“你疯了?让我给这小丫头片子道歉?”
“这可是您自个儿当着全屋里人发的誓。”冯兰英笑意更深,对着外面的大伙嚷了一声,“刘婶子,张大娘,那天的事儿你们可都是听见了?”
今儿个人来的多,院子吵,门口全是看热闹的。
那天的事儿,他们也是听到了,王春娟就一口咬定钱是被小丫头偷的出去,扯长了嗓子嚷嚷说媳妇儿欺到婆子头上了。在村里到处给她泼脏水。
没想到如今,这盆水泼到了自己头上。
围观的乡亲们顿时哄笑起来。
“听见了,都听见了!”
王春娟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恶狠狠地瞪着文玲,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文玲,奶...奶错怪你了。”
这股气儿说的不情愿极了。
“声音太小了,没听见。”冯兰英冷漠道。
王春娟脸色瞬间扭曲。
这个贱蹄子是要气死她吗?
崔国栋见状,急忙上前打圆场:“英子,差不多得了,娘也不是。”
“啪!”
冯兰英一记耳光似的拍开他的手,力道大得让崔国栋踉跄着退了两步。
她眯起眼睛,声音冷得像冰坨子:“崔国栋!当初你娘指着文玲骂小贼种的时候,你蹲在墙角装哑巴!”
说着,她一把掐住丈夫的胳膊,指甲深深陷进肉里:“现在想当和事佬?晚了!”这一掐用了十成力,疼得崔国栋龇牙咧嘴。
王春娟倒吸一口凉气。
冯兰英是反了天了,连自己男人都敢打!
冯兰英却恍若未觉,手上又加了几分力道。她盯着崔国栋扭曲的脸,一字一顿道:“你个没出息的,你个窝囊废,姑娘的事,你要么不管,要么老娘管的时候,你就别插嘴。”
崔国栋僵在原地。
被她盯的身子发颤,不敢吭声。
整个院子鸦雀无声。
“娘,文玲,刚刚没听见,麻烦您再说一遍。”冯兰英脸上带着笑,直勾勾盯着王春娟。
王春娟咬着牙,猛地拔高嗓音。
“文玲,崔文玲!奶做错了,不该冤枉你!”
听到了满意的答案,冯兰英这才松开手,弯腰抱着女儿离开,语气温柔,“走,娘那儿还有几颗水果糖,待会儿功课写完了可以吃。”
文玲高兴地手舞足蹈,脆声声说道,“好!”
“一个两个的贱蹄子!”王春娟气得狠狠砸着床,“都反了天了!反了天了啊!”
今天整个崔家都静悄悄的,崔国栋更是不敢进屋来,又睡到了柴房里,崔国庆也没吭声,只是悄悄收拾东西,说过两天就走了。
初七一过,冯兰英就得去县里参加刺绣厂的招工。公社文书上说,这次培训要一个月,包吃住还有十二块补助。
她得抓紧这个机会,多攒些私房钱。
摸了摸内兜,里头就剩一张皱巴巴的大团结。
这十块钱,连买上好的丝线都不够。冯兰英突然想起,前些天刘婶子提过,她家有些碎布头要处理。
正盘算着,刚走到村口的水井处,就撞见崔红梅正堵着林知青。
那丫头穿着崭新的红灯芯绒外套,扎着两个小辫,正跺着脚撒娇:“林知青,村头今儿有电影,咱们一块儿去看嘛!”
林誉文抬头笑着,苍白的脸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崔同志,村里的通知还没写完,我待会儿还要下乡去给刘婶子担水,实在没时间。”话没说完就咳嗽起来,单薄的肩膀发抖。
被拒绝了,崔红梅只能气鼓鼓地跑开。
冯兰英冷眼瞧着崔红梅跑开的背影,心里暗笑。
人家是云京来的知青,等恢复了高考,以后可是大学生,哪里会和乡下丫头有瓜葛。
这时生产队的喇叭突然响起:“崔国栋同志,请立即到集体猪圈值班!”
集体猪圈的母猪下了小崽子,每天得要人轮班喂猪食,今儿个刚好初三轮到了崔国栋去值班。
冯兰英对这些没兴趣,拿了丝线就回屋。
“英子!”王春娟突然从院门窜出来,硬往她手里塞了两个掺了玉米面的窝窝头,“国栋还没吃晌午饭,你顺道去给他!”
“哟,娘这会儿知道心疼儿子了?”冯兰英把窝窝头往院墙上一搁,“您宝贝孙女饿得啃手指头的时候,怎么没见您送饭?”
文玲人虽然小,但也帮忙挣工分,可每次都是饿得前胸贴后背,她这个当奶的压根没记起人家。
王春娟脸色一滞,云淡风轻道:“那丫头人小,吃的少,中午没吃,晚上回家吃不就行了。”
“哦,崔国栋中午没吃,晚上回来吃不就行了。”她挑眉,拍了拍手里的灰,转身就要走。
王春娟被这话一堵,见她真要走,猛的抄起门后的拐杖,在地上重重杵了两下,堵住了她的路:“你这当女人的怎么这么狠心,你家男人没吃午饭你都不管!”
“你心疼你儿子自个儿送去呗,咋了,没长腿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