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月后,荷里公馆。
陈挽在一片围观中利落地挥了球杆,高尔夫球在空中划出道漂亮的抛物线,落地后慢悠悠滚入了草坪上的球洞。
周围皆是喝彩的叫好,其中不乏许多人复杂的目光。
他熟视无睹,从一旁侍从端着的盘里取了杯酒,含笑向对面的东道主举杯。
那是今天的组局者,源里集团的董事。
源里并非是家族合营企业,而是由兄弟二人几十年前白手起家,在海市创立的,如今兄弟中的大哥退了董事位,由弟弟来掌管企业。
虽还远不及明隆的规模,底蕴也没有其他百年家族企业雄厚,但不得不赞叹其掌权者的预见力,公司成立之初就进军新型材料行业,十几年前就稳打稳扎,如今金融风向变了,更是如日中天。
近些年市场大不同从前,各种老行业逐渐没了生机,新兴企业反而有了崭露头角的机会,作为其中的老牌,源里规模也越扩越大。
它和明隆巧妙地处于同一行业的不同领域,不仅没有受打压,反而还合作了好几次,算是分到了新时代的一杯羹。
前不久它又收购了几个同行公司,听说正准备投一个新能源项目,陈挽自然不会错过机会,托人费了不少劲才弄到入场邀请。
机会罕有,但不试试又怎么知道。
陈挽从不怕失败。
刚开始对方身边围着各种攀谈的人,其中不少都是抱着跟他同样的目的。
陈挽并没有急着挤上前毛遂自荐,而是静静在一旁等待着时机,也不管周围人偷偷打量的目光。
果然,有人提议来一局夜场高尔夫,执杆的吴董又正好失利,笑着向场外求援时。
他意识到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明亮的射灯把草地照得如同白昼,所有人的目光集中在他身上,而陈挽的手一如既往的稳。
当喝彩声响起,吴董有些讶异的眼神落到他身上,他露出从容得体的微笑,将举起致意的酒一饮而尽。
同来露营的都是老人精,见状纷纷上来道贺,吴董长足面子,眼角都笑出了褶,在吹捧中说起了年轻时的往事。
陈挽笑了笑,识趣地没过去打扰,而是转身离了人群。
今天来的目的已经达到,他成功在对方面前露了脸,不管有没有后续发展,印象是有了。
而此刻尚且不急趁热打铁,夜还长着。
露营地的边上是一个观景台,站在那眺望,能将不远处的明珠大桥尽收眼底。
这座建于开放政策,拉动了海市与内陆贸易的桥亮着永不熄灭的灯,桥上车来车往,汇为一道光流,映在水波粼粼的江面,变幻成了弯曲跳跃的线。
晚风有点冷,透过薄薄的西装像能吹进骨髓,呼呼的风声刮进耳廓,把身后的喧哗尽数隔绝了。
陈挽静静眺望着,唇角的笑容也渐渐隐去,低头咬上了一根烟。
他心想,照这样发展下去,这单也许能成。
但愿……别再像前几次那样。
他深深吸了一口,吐出的淡白烟气消散在浓重的夜色里。
这样的局,陈挽这月已经连轴转地参加了不下五个。
然而所获寥寥。
他心中计算着身后那群人笑谈的时间,视线淡淡落在波光粼粼的水面,又想起了科考船舱外的层层叠叠的海浪。
原来,才过去了两个多月,竟已感觉恍如隔世。
那几天发生了很多事,大病初愈,而状态又格外低迷,陈挽到现在都不太愿意回想。
他淡淡地抽着烟,思绪在远眺中还是渐渐飘远,回忆里的每个细节都重现于脑海。
……
住进医院的那晚兵荒马乱,第二天刚他退了烧就坚持要出院亲自处理剩余事项,和明隆一方进行后续对接。
卓智轩不出所料把他臭骂一通,说什么自己为了送他去医院差点把车开到一百八十码,结果他就用这种态度报答,还发誓要在医院寸步不离地守着,直到陈挽住满五天出院。
陈挽无奈,无奈的同时又有点感动与愧疚。
于是他退让了。
他的退让是再多待一天。
第三天他早早打定了主意,无论卓智轩说什么也要出院,结果等来了明隆事务部的负责人。
对方进来时陈挽有瞬间的愕然。
明隆的人来得未免有些着急唐突,就算是要紧的公务,也不至于来医院谈。
对方亲自送来了一纸解约函。
陈挽出于礼貌只扫了一眼,心中却深深疑惑起来。
解约函里并未提到违约金,还将解约的原因从之前说定的“乙方技术出现断层”改为了“甲乙双方私下协定”。
他不动声色,起身就要给对方削个苹果,负责人却礼貌地说自己只是受命特来送纸函,之后还忙着回去交差,提前表达了歉意。
随后对方留下联系方式,表示希望陈先生好好修养,待出院后再同他们确认解约函结果也不迟。
负责人走后,陈挽皱着眉把那张纸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卓智轩看他的表情不对,好奇追问,他便如实说了自己的想法。
明隆的各个部门运作精密顶尖,不可能在这种具有法律效益的重要合同中出岔子。
只能是赵声阁的授意。
陈挽一时间搞不懂那个人的意思。
身旁的卓智轩嘟囔着“还算有点良心”,陈挽却在片刻思考后从病床上起了身。
解约原因的修改他可以不管,但他要按照原先约定上缴这笔违约金。
既然退场,那就退干净,退利落,彻彻底底撤出那个人的生活,不留一点瓜葛。
陈挽不明白赵声阁的意思,也不敢徒劳猜想,自我感动地做揣测。
但他清楚记得在船上赵声阁看向他的眼神,也清楚记得对方话里的意思。
既然自己的暗恋成了困扰,那他希望此后不在任何问题上牵扯到对方,不管是利益还是名声。
哪怕只是一份出于怜悯的馈赠。
他抿了抿唇,捏着解约函的手指微微使劲。
卓智轩见他这幅样子,笑意一下子僵在了嘴角,十几年的相处让他隐约猜到了陈挽的想法,但他不敢信。
“你……你不是要……吧?”
陈挽没说话,拿着合同就要往外走,他要趁明隆的负责人还没走远,送还这一纸签函,说明自己的意思。
修改解约函需要经过层层审核,迟则生变,他不能等。
“喂喂喂……!!”
卓智轩伸手去拉他的肩,满眼不可置信。
“你疯了吗陈挽!是不是脑子烧坏掉,人变成白痴了,你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这人豁出了性命救了人,反被解约就罢,现在对方主动免除了违约金的赔付,这个人还要眼巴巴赶上去给人送钱。
他活了半辈子就没见过这种死脑筋。
他按在对方肩上的手很用力,结果陈挽轻轻松松挣脱了,只是回头沉默地看着卓智轩。
那是一种柔和但异常坚定,没有任何回旋余地的眼神。
卓智轩曾在无数重要的时刻见过这种眼神,知道面前的好友一旦下定了决心,就没有任何人能改变。
他长叹一口气,认命地挥挥手,“滚吧滚吧,滚快点还能追上……”
他还想语重心长地说道对方两句,抬头看到那人已经毫不犹豫走出了好远,出口叹息瞬间变成一句怒骂。
“妈的……最近别再让我看到你!”
这天杀的陈挽就是狗咬吕洞宾,摊上他真是倒八辈子血霉。
病房在十几层,陈挽坐电梯赶到楼下时,只看到明隆公务车远去的车尾。
他毫不气馁,当即打车去了芬利街。
陈挽没开车,昨晚是卓智轩送他来的医院,他在出租车上发信息同对方真诚道了感谢,还对自己急迫的行为说了抱歉,让对方赶紧回去休息,不必等在医院。
车程不算近,目的地都到了卓智轩还没回,估计是气得不轻。
陈挽拨通了负责人不久前留下的号码,对方也没想到十几分钟前才在医院见过的人,现在居然到了明隆楼下。
但对方毕竟见惯风雨,立马推去其余事务,把他迎进了会谈室。
陈挽言简意赅说了来意。
负责人脸上满是掩饰不住的错愕,他愣了片刻,说自己做不了主,需要打电话问问上面的意思。
陈挽表示理解。
负责人匆匆出去了,将近十来分钟才回来,推门进来时身旁多了一个中年人。
那是赵声阁的特助,陈挽见过好多次,对方不知为何深深看了他好几眼,表情似乎有些复杂。
他是来传达赵声阁意思的。
“既然陈先生执意赔付违约金,那明隆一方不会拒绝。若是未能一次付清,年利率将按照5%来计算,您有异议吗?”
这应该大部分是赵声阁的原话,陈挽甚至能猜出对方听到助理汇报时的表情。
应该是相当的不悦。
果然,明隆这次没有丝毫留情,连利息都是按照最高的那一档来计算,说是下了狠手也不为过。
陈挽听到对方同意时反倒像松了口气。
他点了点头,没有犹豫。
高额利息对他影响不大,他会一次性付清违约金,动用自己账户里所能变现出的所有财产,尽可能减轻科想的资产损失,留够足以支撑公司下半年运转的流水。
即便接下来的好几个月,他会无比艰辛,昼夜颠倒睡眠缺失,几乎再没有任何的个人时间,只能出没名利场与各色聚会酒局。
那又如何呢,曾经不也是这样一步步过来的?
最坏也不过一切推倒重来,而现在科想还在,只是正处于危局。
陈挽有能力也有信心扶大厦于将倾。
双方签了新的解约函,又谈妥了解约后相关信息的保密及技术交接,签订了一系列保密协定。
忙完时下午已经过半。
事情终于尘埃落定。
陈挽身上的衬衫还是那天晚上穿的,手臂的伤口还缠着绷带,所幸在衣袖遮挡下基本看不出。
衬衫在这样的场合不会显得不正式,这也是陈挽心急之余,决定不作休整直接来改约的原因。
然而风尘仆仆的赶路、高强度的协约商讨,还是让他本就未恢复好的身体有些吃不消。
他最近瘦了些,衬衫穿在身上,衬得人苍白瘦削,但气场却从容不迫,游刃有余。
特助的目光不时停驻在陈挽身上。
尽管对方努力保持着最好的状态,对每个讨论环节的反应都冷静而敏锐,谈吐也叫人挑不出错,但特助还是在他身上看出了大病初愈的虚弱。
还是很年轻的年纪,就这么拼了。
他心里莫名浮现出赵声阁没日没夜高强度工作的样子。
陈挽和他是同一类人。
前者已经站到了巅峰的位置,而后者未来也必将崭露头角,成为海市的风云人物。
他相信自己看人的眼光。
只不过……
特助回忆起上司不久前让人噤若寒蝉的脸色。
特意绕了远路,会多吃很多不必要的苦,不像是聪明人会做的选择。
他暗暗叹息这个年轻人的倔强,在公务谈完后提议派车送他回去,对方笑着婉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