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那头的声音一下子冷了,宋清妙根本没料到会被拒绝,像是受到了莫大的冒犯。
“你能有什么要紧的事?不想买就直说。肯为你那小破公司花这么多钱,连一套展品都不肯给我买。”
陈挽再次闭上眼。
果然,他跟科想的关系传到陈家那些人的耳朵里了,甚至连宋清妙也得了些风声,大概是从某个姨太那听来的,连对方轻蔑的称呼也一并学了来。
他知道科想就算刚刚起步,也远不是“小破公司”的级别,宋清妙不懂其中水分,只是跟着那些人瞎叫,但心里还是像坠了沉甸甸的石块。
是至亲之人对自己多年努力的不屑。
科想的亮相被迫提前了,获得的效果却与之前所想相差甚大,甚至距离抵达脱离海市和陈家的目标都越来越远。
再这样下去,也许连多年打下的基业都守不住。
更别说站在同样的高度,不需要尽力创造的偶然也能看见那个人。
如果就此止步,他这么多年的努力就白费了。
下一次还有这样的项目在等着自己吗?
陈挽扪心自问。
见听筒那头的人沉默了许久,宋清妙也意识到自己的话有点太不留情,于是又放软了声音。
“宝宝,我也不是那个意思,但是人家抢了那么久,最后拿不下,多丢脸嘛。”
她少女般噘着嘴,尾调拖得长长的,报出了一个数。
“也不算贵,才这个价。”
陈挽叹息,他不知道对方“才这个数”的金钱观是从哪学来的,只得再三叮嘱宋清妙不要跟谢家坚之类的人混在一起,也不要去赌博。听到她的答复逐渐变得不耐烦,最后才认命允了。
一套Cartier的钱他不是拿不出,但那是给公司接下来应急的钱,陈挽不会挪用。
他算了算时间,以及合作后第一笔资金到账的数目,心里有了期限,也彻底下定了决心。
他笑容淡淡,却带些自暴自弃的成分,轻声问道。
“那边的馆主和我略有些交情,我拜托他帮我把那套展品留住,不会提前流入拍卖。”
“你再等等,下个周我陪你去高珠展把它买下来,好不好?”
宋清妙听不出他情绪里的异样,只是想更快拿下心仪的高定,嫌时间长了,有些不高兴。陈挽又哄了好几句,她才不情不愿应了。
挂了电话,陈挽拿着手机的姿势不变,只是长长出了口气,眉心没有任何舒展。
宋清妙是他心里唯一的亲人,就算对方不能为他分担丝毫,甚至不体谅他的处境,他都认了。
他会尽可能满足对方的所愿所想,哪怕自己因此需要付出更多。
从降生到这世上起,他被剥夺了太多权利,抑制了欲望无数,所拥有的从来也寥寥无几。
其中最重要的甚至才刚刚失去。
他已经不想再失去任何东西了。
放下电话的第一时间,他就同助理小刘发了信息,表明自己已考虑清楚,周五会准时出席宴会,拜托他向吴董转达。
对方一分钟不到就给了回复,语气很是惊喜。
陈挽客套几句,随后给莫妮卡打了电话,满怀歉意地向她取消了最近几天的就诊,把时间改为了下周。
答应卓智轩的事情又要延后了,他暗叹。
处理完了最后一件事,陈挽静静站在窗前,目光穿过落地窗,似乎要透过数不尽的高楼大厦望到更远更远的白马庄园,望到芬利街最中心区的七十二层,落在某个忙碌的身影之上。
他要入局。
他已退至悬崖边沿,脚边是滚落深谷的石块,此刻的处境与肩上重担不允许他后退一步。
唯有向前。
哪怕前方是刀山火海,无间地狱,哪怕等着他的是猎人布下的陷阱,是一场不怀好意的鸿门宴,他也义无反顾。
他要拿下这个项目,他要赢。
这是一场阳谋,一场他明知有险却不得不入的阳谋。
像有高明的执棋者正俯视全局,手指间缠绕蛛网般的丝线,推动着每个人走上预想的发展。
陈挽莫名想到了科考船上那张英俊而阴翳的面容。
他垂下眸子,缓了下心底的悸动,告诉自己不要再去染指那个人,也不要再多想。
哪怕,他心底对他的思念与再见的渴望。
此刻已然决堤。
……
三天后。
白马庄园一层。
陈挽提前几小时到了,投资三方都还没来,只有几个助理在张罗着对接事宜,宾客也还寥寥无几。
他在人群里看到了助理小刘。
对方看到他的到来,眼中满是藏不住的喜悦,像是上头交代的事彻底落实后松了一口气。
陈挽笑着打了个招呼,拐到后厅向经理询问了下菜品和酒单。
经理很快出示了单据。
菜品大多是海市人吃得惯的做法和口味,其中夹着几道北方菜,一看便是吴董的喜好。
陈挽在心里记下了。
这次宴会后,不管项目若能成,无论源里最初存着怎么的目的,该有的感谢不能少。
还有徐家和徐之盈。
这是跟两方势力建立后续良好关系的重要机会,他不会把路走窄了。
心中盘算着,目光扫到酒品一栏,陈挽的眉头突然微蹙。
这次宴会的主酒,不是以前常喝的青花郎和西汾一类,而是度数高得离谱的景芝白乾,订的量还很大。
不像是举杯推盏,酒过三巡后用来火热气氛,把话说开的调剂品,倒像是纯粹用来折磨脾胃,显示某种权利感与恶趣味的傲慢。
他大概知道是谁定的了。
想起那个人,他就生理上的恶心与不适。
对方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
单纯想让乙方喝得招架不住,失了颜面,还是……
如今海市局势不稳,正处于新旧交接,风向说变就变的关头,杨恩逢就敢做这么出头的事?
如果只是前者还好说,如果是后者。
陈挽心中揣摩,有些阴晴不定。
他不知道对方是不是个有脑子的人,但主动权不在他,他只能避免一定限度之外的意外,例如后者发生的情况。
但既然决定入了局,只要对方做得不算太过分,他也只能把所有个人情绪深埋,用最得体优雅的姿态迎上去。
这就是攀至高位的路上所需要付出的牺牲与代价。
陈挽早就做好心理准备了。
他调整了微表情,笑着同经理说了谢谢,随后退到大厅的角落,静静等待着开场。
这种首次露面的局,寻求合作机会的公司不止科想一家,大家都削尖了脑袋往上爬,最后花落谁家,看的就是谁更得甲方眼缘。
说白了就是能喝,会讲,讨得了金主欢心。
哪怕最终入了甲方的眼,还要在投标上竞过其他公司,这不过只是第一道门槛。
大家族企业的继承者一出生就站到了金字塔的顶端,而小公司从默默无闻到头角崭露,则要踩在无数竞争者头上生生杀出一条路。
情商资源能力人脉,他们使劲浑身解数,争得头破血流,最终可能只为获得前者漫不经心地一瞥。
陈挽得了徐家和源里的推荐,赢面很大,但变数实打实在存在,他必须得先过了那关。
这景芝白乾就是为他备的,是横亘在这关卡上的第一道坎。
陈挽心想解酒药还是备少了。
六点半,源里集团代表到达,吴董事被一群人簇拥着入内,右手还挽着位看起来顶多三十出头,保养得十分得当的女士。
陈挽事先做过调查,知道是吴董的配偶,微笑着上前,礼貌同两人打了招呼。
吴夫人一见到他,眼睛就亮了亮。
陈挽今天特意穿上了那套五位数的西装,得体的裁剪衬得他身姿修长,衣冠楚楚,身上喷了淡淡的香水,斯文俊朗的面容上是不卑不亢的谦和。
干净柔和,像一盏静静亮着的灯,并不凸显自身的存在,却照映四周不染纤尘。
他最喜欢的,其实是特意为赵声阁买的那瓶橙调香水,每次闻到就会想起那晚雨夜,视频里被暖光映着的面庞。
但最喜欢的往往藏在最深的地方,像是阴暗隐秘的巢穴里,那份仅限他一人知晓与沉醉的爱意。
生意场上他最常喷的还是纯木质香,得体、低调、有涵养,是他对外最常摆出的姿态。
陈挽想着,淡淡笑了笑,落在吴夫人眼里,像是一个礼貌的致意。
作为女性,心底毕竟都偏爱外貌上更突出的人,她也免不了俗,先前就在欣赏地打量,此时又见这个后生举止有度,言辞有礼,第一眼对他印象就好极了。
“咁靓滴后生仔嚸冇听你讲过。”她是土生土长的海市人,用粤语打趣地向丈夫质问了一句,吴董笑着正准备介绍,突然忘了陈挽所属的公司,话说到一半略有停顿。
“晚辈陈挽,来自科想有限公司。”陈挽适时自报家门,接上了对方的话,随后跟夫妻二人都握了手。
吴董让他一会来主桌敬酒,给了个眼神。
陈挽知道这是要将他引荐给其他人的意思,宴会各方势力混杂,源里是今天占股最大的投资方,由吴董事领着他露面,在他人心中的出场分量无疑会更重些。
果然。
陈挽点头应了,郑重谢了。
源里的主宾们入了席,随后徐家的代表也来了,徐之盈作为主要投资人盛装出席,搭着服务生的手出了车门,价值不菲的礼服裙摆垂落,像一朵娇艳盛放的玫瑰。
她一眼就看到了人堆里的陈挽,明媚地冲他挥手。
陈挽回予发自内心的笑容,隔着往来的宾客和服务生同她招手致意。
宴快开了,两人也没有多做寒暄,对方入了主桌,陈挽则在门口多待了一会。
这次宴席邀请了很多人,陈挽看到不少熟人,有合作过几次的甲乙方,也有生意场上有过几面之缘的家族公子哥,他甚至还在主会厅看到了秦兆霆。只是对方似乎正在与人攀谈,并未注意到他。
陈挽心中飞速盘算,待会该去同哪些人主动问个好,敬一杯,跟哪些人上次的合作谈得不错,是时候该续一续交情,争取下往后的资源。
前提是那件最重要事完成之后还有余力。
他心里暗想,突然听到一阵喧嚣,是连贸的代表到了。
为首是一个长着鹰钩鼻的中年男人,五十上下,又矮又胖,挺着啤酒肚,盛装也难掩被酒色掏空的颓态。
然而眼神却是森冷狠厉的,陈挽同他对上了目光,瞬间有种被毒蛇缠上后滑腻的不适感,如同跗骨之蛆。
是连贸如今的掌权人杨恩逢。
他强行平复内心生理性的反胃,露出了礼貌的微笑,不料对方不做丝毫回应,只是饶有趣味地又看了他几眼,眼睛里的神情,不是初次见面那种探寻的好奇,而是近乎一种赤裸的打量。
陈挽想到那人传闻中男女不忌的嗜好,心中一阵恶寒,有种想拿刀把对方身上脂肪层层剖开的冲动。
他从来不是真的温驯谦和,退步和牺牲也永远只对一个人。
陈挽想着对方如果敢在这宴会上做些什么,他真的会去后厨寻一把刀,至于是过失还是事出有因,如果可以,他会尽量用最小的代价把自己摘出去。
诸多想法与细节在他脑海里迅速成型。
陈挽保持着立在原地的姿势不变,按耐心里阴暗的念头,强迫着自己不移开目光,主动当了示弱的那方,笑得嘴角都有些发僵,而对方也没有收回打量的目光。
周遭人声鼎沸,侍者正迎上前说着什么,他们隔着不近的距离,这对视并不明显。陈挽有几秒甚至疑心对方究竟是不是在看他,却无法忽视身上那针扎般的目光。
无人知道这寻常的对视里,暗藏着怎样交锋般的汹涌暗潮。
十几秒后,杨恩逢却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有些突兀又克制地移开了眼,匆匆忙忙进了主厅。临走时还暼了陈挽一眼,似乎有点意犹未尽,但更多是一种阴狠的不忿。
明明是第一次见面,陈挽却觉得对方好像早就认识了他,或是说透过他,想起了什么人。
他不动声色地用指尖摩挲着袖口,感受黑曜石袖扣的冰冷触感,脸上的笑意也缓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