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挽努力把更多细节联系起来,手指无意识叩着桌面。
每天的行程结束后,复盘是他必定要做的事。
他回忆着昨日宴会的种种,忽然皱了下眉,有些东西没想明白。
为什么是连贸?
赵声阁下这一步棋用意何在?
为了给局势造成一点紧张压迫,让这个局看起来不要那么顺风顺水,才能更好地取信于我?
陈挽很谨慎,若是百分之百顺遂,一眼就有诈的局,陈挽加入的概率会小很多,哪怕是资金短缺,也会咬牙拼命寻别的路,实在是被逼到绝路才会考虑。
机遇与危机参半,赏识与恶意参半,反而才不像鲜艳可口的有毒果实,太过美丽与无害,只会让人望而却步。
陈挽不得不承认赵声阁确实了解他。
这个思路有些羞耻,就好像赵声阁所有的谋划都是为了他,陈挽有点闪躲,却找不到更合理的解释,便忍着不自在,继续沿着这个思路往下推。
他想起宴会厅门前和杨恩逢的短暂对视,陈挽从小被这样的目光打量得太多,一眼就能看出对方眼神里赤裸的渴望。
很俗套,很恶心。
但他同样没忽视一个细节——
对方最后匆忙收回了视线,表情颇为阴狠不忿,还带着几分后怕的惊惧。
应该是事先受过警告。
是警告他不能对我下手吗?
陈挽下意识想否认这个猜测,又逼迫自己去正视。
不得不说,这个猜测的可能性是最高的,行为动机也最合理。
他不自觉地轻轻勾起点唇角。
杨恩逢知道连贸有把柄捏在明隆手里,受了要挟,不得不老实。
再或者,压根都不需要赵声阁与明隆出面,连贸也许只知道自己被人掐住了软肋,无需知道对方身份。
这才是赵声阁的风格,杀伐果断,抽身利落,对面到死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惹了谁。
陈挽摸了摸下巴,觉得自己估计猜得八九不离十了。
对方最初的打算,应该不是在宴会动手,是什么变故改变了他的想法?
想来想去,陈挽苦笑一下,答案又回到了自己身上。
若要说杨恩逢做了什么激怒赵声阁的事,可能就是灌自己酒了。
陈挽记得自己带醉进入套间时,对方冷若冰霜的脸色,还有打那通电话时的语气。
不知道这样说是否恰当,他觉得赵声阁像特意在为他出这口“恶气”。
陈挽突然串起了某些回忆。
小时候跟同龄人打架,明明对方先主动围殴,说他是有娘生没娘养的野种。被他拎起板砖砸破脑袋后,却又转身叫来了大人撑腰。
那时的陈挽没有人撑腰。
他只知道自己遍体鳞伤,在铁窗栏旁站到天黑,宋清妙就会来接他。
每次他都会捧一掌冷水洗脸,垫脚去够镜子,看看脸上的血污是否洗掉,又在宋清妙牵起他之前,偷偷把手在衣角上抹净了。
打过一次,那帮孩子会畏惧他,短暂消停一段时间,终究还是不长记性,又围上来招惹他。
有时候下手狠了,对方的长辈把他“教训”一顿,打得鼻青脸肿还不解气,坚持要等他家大人来了当面理论。
那个时候陈挽还没有被接回陈家,宋清妙每次都笑盈盈地带着他去道歉,吴侬软语又甜又柔,姿态也放得低,把对方的火气消融得一点不剩,不好再去为难这对孤儿寡母。
宋清妙事后不会骂他,但也从来不会给他撑腰,只是点着他的额头,笑得很淡,说这是他们的生存之道。
……
那帮孩子和他们的父母估计永远无法想到,陈挽后面长成了这个样子。
温雅、谦和、有城府、有手腕……西装革履地在名利场中穿行,笑着开口就是恰到好处的分寸,外表气度都不输受贵族教育的大家族子弟。
他不再需要任何人撑腰,自己就足以摆平绝大部分问题。
结果他却在这个时刻,收到了一份来自赵声阁的“撑腰”。
陈挽内心滋味莫名。
他睫毛翕动几下,有种从心底漫上来的湿润和微酸。
手又转移注意般解了屏幕,下意识想去看有没有信息。最终视线是只在锁屏上留了两秒,随后迅速扭头。
陈挽没看清是否有弹出的消息,只是瞥了眼时间。
八点四十六。
离九点半还有时间,他不想现在就看。
心绪被刚刚的事情扰得有些乱,陈挽好一会都没调回状态,眼神没有对焦地看窗外发呆。
电话铃声响起时他还没回神,手忙脚乱就要去接,突然意识到这不可能是赵声阁的打来的——为了避免昨晚的情况再次发生,他给那个人设置的铃声是特殊的。
这次是卓智轩。
陈挽最近很忙,他们已经有段时间没联系了。
“阿挽……有件事……”
卓智轩的声音压得挺低,有种卖关子般的神秘兮兮。
“昨晚白马庄园宴你是不是也去了?我记得你在争那个项目。”
“嗯。”陈挽点头,他大致猜到对方要说什么了。
果不其然,卓智轩的下一句就开口问。
“那警察扣人时你是不是也在?”
“没,那会我有点事,暂时离场了。”
他打算先不告诉对方自己见了赵声阁。
卓智轩啧啧感叹,“那你走的可真不是时候,错过一场大戏——后面那事你听说了吧?”
“嗯。”陈挽再次肯定,终于忍不住主动问了一句。
“你是不是还听说了什么?”
这件事跟赵声阁有关,陈挽实在好奇,迫切想要知道。
卓智轩语气严肃:“你知道这事是谁做的吗?”
自然是明隆。
陈挽心里知晓,嘴上却故作疑问:“明隆?”
“嗯,今天早上我还听到点信儿——明隆下场洗牌了。”
对方顿了一下,“连贸被踢出去后,明隆接手了这个能源项目,把连贸的持股全收了。现在源里又让了10%股份,徐家让了5%,直接成了最大占股方……”
这些消息应该还未公开,但卓智轩家族势力雄厚,掌握的情报很新很广,而他听到消息的第一时间便找了陈挽。
后面的话卓智轩没说,他听着陈挽那边陷入沉默,以为戳到了对方伤心处,语气有些关切。
“阿挽,现在这个项目的投资方里多了明隆,还是最大股东方,你……还要竞标吗?”
卓智轩是知道陈挽暗恋法则的,也知道面前的人有多倔。
“现在这个阶段你还能退,我就是想提前告诉你,让你心里好有个准备。”
他听到陈挽轻轻呼出一口气,又补充一句,“没事,好项目多的是,过段时间我们多组几个局,我再拉老谭和年仔,还有蒋应那小子,给你介绍几个人……”
“阿轩。”陈挽低低道。
“啊?”卓智轩一愣。
“我真的很感激你……从我发烧的那个晚上,这几个月的好多时候,直到现在,你一直都在尽力帮我。”
陈挽很少会说这种话,卓智轩听懵了。
“你……你说这些煽情的干什么,不打算跟我做兄弟了?”
陈挽无奈摇头,对方还是这个老样子。
“现在的情况跟之前不太一样,我应该不会再退出了。”
他继续说到,“我不是想瞒着你什么,但有些事还没有完全确认,目前我也处于一知半解的状态。”
“等真正确认了,我会第一时间告诉你。”
陈挽语气很坚定,卓智轩则在对面挠了挠头。
“看你说得这神神秘秘的,跟赵声阁有关系?”
“是。”
他突然乐了,“我就知道你们肯定还有后续,上次我们打赌你们两个还会不会再有纠葛,年仔和我都投的肯定票,就老谭选了否认。”
陈挽一时间无言以对。
无法否认,他和赵声阁确实是字面意义上的纠缠。
卓智轩若是知道他们短短一夜干了什么,估计能调笑挤兑死他。
“行……那就这样,哥们等你好消息,先挂了。”
卓智轩想想,又补充一句。
“你小子别每次忙完才想到找我,平时人影都不见一个,莫妮卡那去了吗?老谭的生日宴总得来吧?别告诉我你忘了。”
对方一连又是好几个问题,陈挽揉揉额角,挨个再三保证一定会去,卓智轩这才放过他。
挂断前,他依稀听见对方嘴里嘀咕着。
“杨恩逢这老鬼可算被按死了,得罪这么多人,早时候连明隆的地都敢抢,死了也活该。”
陈挽却感觉一道闪电划过了脑海。
“等等!你说杨恩逢抢过明隆的地?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你跟我详细说说。”
卓智轩都快挂了,被陈挽突然凌厉的语气吓了一跳,有些不解,但还是顺着对方的要求说了下去。
“十几年前了吧,我也是听家里长辈说的。那时候明隆还不归赵声阁管,明隆还在处于发展期。据说赵茂峥在一个项目里划了地皮,准备建能源厂,结果最后杨恩逢和他哥从中作梗,最后地皮划给了连贸。”
陈挽扣在桌面的指尖有些发颤。
“这事各大家族跟集团的人都知道,而且连贸得罪过的也不止明隆,这次的事情,大家基本都不意外……怎么了,阿挽……你怎么不说话了?”
陈挽满脑子都是这个消息,电光火石间回忆起秦兆霆给他打电话时的表现——对方对于这次散场并不如何惊讶,淡淡就揭过了。
因为他们都知道连贸迟早有这一天。
所以赵声阁把连贸圈入局内,又大刀阔斧地斩了,其实会不会根本就与他无关?
警告也好,提前判下的死刑也罢,或许顺带有些帮他出头的意思,但更多只是为了替家族清算恩怨。
陈挽瞳孔都失神了,语气有些飘。
“我没事,但这边还有些事……先挂了。”
他在卓智轩“喂喂”的疑问声中挂断了电话。
也许,明隆选中连贸并不是偶然。
所以,这才是赵声阁下这一步棋的动机吗?
这也就意味着先前的一切猜想都被全盘推翻。
陈挽好像失去了所有力气,颓然坐在椅子上,越想越攥紧手指,直到指甲嵌入掌心,脸上的表情依然丝毫未变。
他有些分不清自己是棋子还是局内人了。
或许赵声阁引他入局,只是想借他之手,让杨恩逢做出错事,露出丑态,再用这个理由顺手将对方斩了。
他了解对方性格里的睚眦必报,知道那人不可能真正老实,轻飘飘的警告,有时反而是一种明晃晃的指示。
尤其是对于这种人。
人最可笑最可悲的,往往是幻想出了无数的柔情与美好,最后却发现自己自作多情的时候。
陈挽拼命地想否决,却发现这条线索指向的动机与逻辑是如此明确,明确得像唯一的正确答案。
如果真是这样……
“自作多情”这四个字的分量对他来说太重了,陈挽承受不起,全部的自尊和脊柱都要被压弯。
他动摇了,一瞬间无地自容,恨不得立刻从这世界上消失。
陈挽的心彻底乱了,重重掩面不起。
有些细节或许还解释不清,那些温情也真真实实做不了伪,但陈挽已经不敢再去幻想,不敢再去串连了。
思绪每回忆起一次先前的猜测联想,就像有无数把刀剐在了他身上,在皮肉中留下一道道血痕,时刻提醒着陈挽自己的可笑、可怜、可悲,把他击得溃不成军。
连自尊都碎成了一块一块的。
他想起自己居然还调了闹钟,想要在九点半时向赵声阁问清一切。
当时的他胜券在握,纵使犹豫,也从没想预想过自己会听到不一样的答案。
人就是这样,哪怕还有3%的败率,嘴上说着谦虚的话,手上做着谨慎的谋划,内心却已将结局当做全胜来期许了。
陈挽也难以免俗。
但现在他被现实狠狠扇了一耳光,痛彻心扉。
他不该给自己太高的位置,也不该高估自己的魅力与身价,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