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挽站在原地没动,只是偏了下头。
他第一反应是自己幻听了,但听出的东西实在荒谬,他下意识想再确认,对方却已经说完了。
陈挽不确定赵声阁真正说的是什么,又不好再问,只能有些歉意地偏头,做出洗耳恭听的动作。
不是太礼貌,但已是他能想到最好的办法。
赵声阁看见他的表情,立马知道面前的人没听清。
他双手搭在陈挽肩上,把人扳了过来,让对方不得不抬起头看他。
他们四目相对。
那瞬间,陈挽心跳加速。
他突然有种预感,刚刚那句话,他或许并没有幻听。
果不其然,赵声阁又轻声重复了一遍。
“对不起。”
这次陈挽听清了,也彻底确认了。
字眼从对方薄薄的唇间吐出,短促的音节像踩在他的心脏上,就这样节节攀升,直到大脑都停止运转,呼吸都停滞此刻。
赵声阁说了对不起。
这三个字里的每个他都认识,连在一起却组成了某种他不敢理解的含义。
为什么要道歉?有什么事情是需要对方道歉的?
陈挽震惊、惶恐,同时又陷入深深的迷茫。
站在顶端的猎食者无需对弱势的猎物道歉,就像整个海市无人能承受赵声阁的一句“对不起”。
这看似无由来的三个字,比起它字面的意思,更像是一种低头,一种认输般的服软。
而这句话,赵声阁说了两遍。
陈挽意识到,面前人正非常诚恳地求着他的原谅。
他手指颤抖,差点夹不住燃着的烟,甚至忘了要移开对视的目光。
或许对方不是向某件特定的事道歉,而是对这三个月里他经历的坎坷、科考船上的不欢而散,表达一种态度。
以他个人的立场。
再迟钝的人此时也该明白了,陈挽却迟迟不敢答复。
有之前的先例,他怕自己再想错,再踏错,从天堂又坠入地狱。
他不敢做那个握着选择权的人,心底只恳求着面前的人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哪怕是错误的,致命的,他也会像握住救命稻草一样攥在手里。
但是赵声阁没有。
此时恰逢日落,夕阳缓缓西沉,洒在江面的余晖开始变得金黄,赵声阁看了一眼,心里计算下时间,又把目光转了回来。
出航的轮渡拉响汽笛,天色正一点点暗下来,把影子拉长到身后,他们之间却还是沉默无言。
足足好几分钟。
这段时间里,赵声阁始终看着陈挽的眼睛,目光是不曾动摇的平和与坚定。
他耐心等候着,等面前的人接收到自己的意思,也为对方留足了反应的时间。
这句话包含的情愫和含义都很深。
他不知道对方此时的心理活动,但陈挽是聪明人,一定会明白。
赵声阁等了许久,面前的人终于动了一下,却是移开了目光。
陈挽谨慎地开口,眼睛盯着脚尖,出口是最不容易出错的说辞。
“你不用道歉,和明隆解约是我自己的决定……你……”
说话间他转过了身,想将距离控制在较为安全的范畴,却又被重重扳过了肩。
赵声阁忍不了这个人了。
他一进再进,已经到了这样的地步,这个人却还在后退,刻意曲解他话里的意思。
这次用的力度很大,陈挽措不及防地被拉回,还来不及稳住身形,直接撞上了对方的胸膛。
烟从指间滑落,在地上滚了一圈,前端的火星还亮着。
那个人在他耳边低声说话,呼吸喷进耳廓里,很痒很热。
“昨晚还那么主动,现在又想要退缩?”
陈挽怔得说不出话,身子抖得厉害,脑子已经不会转了。
西装马甲贴上风衣的表面,后腰扶上一只有力的手,拢过臂弯里的外套,将他整个人用力揽进了怀里。
陈挽能听到沉闷的心跳声,如擂鼓般清晰可闻,其中似乎还混杂了赵声阁的心跳,有力、沉稳,跳动的频率正逐渐加快。
对方低低喟叹一声,尾音里的气声很是蛊人。
“昨天晚上,和我一起做那些事……”
赵声阁的声音很沉,听不出情绪,“你反感吗?”
两人间不宣于口的隐秘忽然被摆上台面,那些意乱情迷的回忆瞬间闪回,急促的呼吸和喘息仿佛又回荡耳边。
陈挽一时脸热,连忙摇头否认,出口的话不太自然。
“不……不反感。”
巧好相反,他求之不得,甘之如饴。
后半句话他不敢说出口,转而藏进了心底。
赵声阁点点头,脸上的表情虽早有预料,却似乎对他坦诚的态度松了口气。
陈挽突然想起,经过科考船的事,自己在对方那的信用基本快为零了。
刚才的问题也许是在试探。
如同奖励他的诚实一般,赵声阁循循善诱道,嗓音像醇厚的红酒,轻缓低哑。
“你如果有什么要求,现在可以对我提。”
陈挽抖得更厉害了。
他此刻如坐针毡,不明白赵声阁为什么说这些。
这些问题将他摆上高位,成了那个盘问质疑的人,而对方则变为了服务的一方,放低姿态,反复确定着他的需求。
“好好想一想。”
陈挽彻底慌了。
服务对方,让对方顺心,这本该是他的信条,他的义务,怎能让赵声阁纡尊降贵地去做这些事?
“必须要提吗?”他声音很低。
“对,必须要提。”对方的回答不容置喙。
“什么要求都可以吗?”
赵声阁顿了两秒,“什么都可以。”
他的承诺千金难买,但每一个都很有含金量,从来是说到做到。
赵声阁已经做好了准备,无论接下来陈挽提出什么要求,他都会满足。
除了从他身边离开。
对方身上有淡淡的橘调木质香,陈挽被紧紧搂在怀里,不敢有什么逾矩的动作。
但他又贪恋对方身上的味道,只能把下巴虚虚贴着风衣竖起一点的领口,若即若离地闻。
陈挽心中有了计划,缓缓开了口。
“赵声阁,我的要求是——想满足你此刻最大的心愿。”
“无论你想要我做什么,需要我做什么……我都可以。”
这便是他想到的最好方法。
把选择和决定的权利都交还到那个人手里。
陈挽几乎是完全照搬了刚才的对话,把赵声阁说得一时哑然。
海市各大家族做梦都想求到的承诺,居然被陈挽反过来送给他许愿,不仅一无所获,反倒把自己赔进去了。
世界上居然真的有人能无欲无求到这个地步,心甘情愿地自我奉献?
从前他没见过,现在算是见识到了。
但这又的的确确是一个要求,赵声阁拒绝不了。
对方语气真挚,脸上的表情很坦然,指尖却攥着怀里的外套。
他都看在眼里。
赵声阁忽然轻轻笑了。
“做什么都可以?”
方才问过的问题被悉数还了回来,这次掌握主动的变成了赵声阁。
陈挽闭了眼睛,“是……什么都可以。”
他的手臂垂下,将自己打开了,是一个予取予求的姿态。
“包括解除科想合伙人关系,今后只为我做事?”
陈挽有点惊讶,但没有犹豫。
“是。”
“包括继续昨晚的事?”
他的呼吸重了点,答案还是很笃定。
“是。”
“包括成为我的所有物?”
陈挽的指尖掐进手心,颤栗地保持住了体面。
“是。”
“包括允许我追你?”
“是……”
尾音戛然而止,陈挽猛然抬头,不可置信地看向赵声阁。
到现在他还有什么不明白,对方铺垫那么久,将他内心的防线一降再降,只为在他最猝不及防的时候,说出那句话。
并非一时兴起,而是蓄谋已久。
赵声阁,要追他。
潮水涌入的巨响充斥了脑海,发出类似耳鸣的嗡嗡颤音,地面仿佛在极速下坠,晚霞满布的天空也在上升。
所有的一切都在远去,震颤的最中心是他。
血液流动的速度太快,脑供血有些不足,陈挽大口呼吸着,差点就要不受控地向后倒去,却被赵声阁稳稳搂住,将他的全部重量都接过。
陈挽没意识到,他正双手抓着对方肩部的衣料,几乎完全贴到了对方身上,指尖不住地颤。
赵声阁使了点劲才松开他攥紧的手指,安抚地拍拍他的手背,又把右手挤进了指缝里,与他十指相扣。
对方掌心的温度很暖,陈挽缓过了点,整人个却还处于一种灵魂出窍的状态。
赵声阁,就看到对方恍惚地伸手,似乎想去掐一把大腿。
赵声阁无奈,把那只手也一并牵起,“做什么傻事。”
陈挽还是怔怔的,他知道对方在想什么,于是捧起陈挽的脸,低头覆上那微张的唇。
“这样证明,够吗?”
赵声阁的唇齿间还残留着淡淡的烟草味,是带点苦涩的橘调,吻上来时很真实,很生动。
唇瓣相触时冰凉柔软,彼此错开了脸,锋利的眉梢贴着他的眉眼,挺拔的山根蹭着他的鼻梁。
他们在明珠大桥的栏杆旁额头相抵,落吻又唇分。
这个吻轻飘飘的,两人的呼吸却交缠在一起,直至分开时仍然急促。
陈挽的脸很烫,怔愣的神情像某种无辜的小动物,赵声阁没忍住,低头又亲了一下。
江风很大,吹得衣角猎猎作响,将额发也拂得凌乱,赵声阁帮他理好发梢,往着某个方向看了一眼。
不早不晚,时间刚刚好。
他让陈挽后背贴住他的胸膛,拥着对方转身朝向江面,伸出手遥遥一指。
“看。”
陈挽好几秒才反应过来,闻声抬了眸子,朝对方手指的方向看去,随后睁大了双眼——
天边残留着最后的晚霞,低低缀在水天相接之处,云隙间有辐射状的辉光射出,横跨了整片天空,与阴影交错而现,美轮美奂。
流动的江水被这光条衬得熠熠生辉,碎成无数金芒,像是点燃了一场焰火。
是此生绝无仅有的震撼。
他们被笼在暮色前的余晖里,清楚地看那轮落日沉入地平线,陈挽也终于在这梦境般的场景里醒来。
他记起很早以前就听说过,明珠大桥的视角极佳,能看到海市最美的日落,还有概率看到稀有的“曙暮光条”,也就是“耶稣光”。
这种天文气象很罕见,需要天气晴朗又不足以成云,太阳与地平线处于较小夹角时才有概率出现,每次成型也只有短短的两分钟,需要在特殊的位置才能肉眼捕捉到。
这也正是明珠大桥游人如织的原因。
无数人不远万里驱车前来,想碰运气见见这奇观,大部分都是无功而返。但他们依旧乐此不疲,更有情侣甚至长住海市几个月,只为与爱人看一次耶稣光。
据说在圣经的寓意里,共同目睹这绝美景象的爱侣,将会白头偕老地度过此生,不受风雨侵袭,不被巨浪冲散。
陈挽不太信这些,在海市多年从未特意去蹲守,偶尔几次日落时经过明珠大桥,也没有好运到恰好遇见。他只是在电视报道中匆匆撇过一眼,并未觉得这气象有多新奇。
从前他孤身一人,有太多比观景更重要的事需要去做,而其中附带的寓意对他而言,只是缥缈而不切实际的东西。
直至此刻。
那个人牵着他的手,带他看了一场远比烟火更为盛大的日落,陈挽才终于知道,真正亲眼所见的耶稣光有多震撼。
跟电视上看到的完全不一样,绚烂夺目、光焰万丈。
他靠在赵声阁的胸膛上,看着红日的顶端最终沉入地平线之下,看着那光条慢慢消散,而暮色逐渐取代夕晖……
他一瞬不眨地看着,眼睛都酸痛发麻,依旧不肯移开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