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挽一怔,接过手机刚把屏幕按亮,铺天盖地的信息和未接电话便疯狂弹出。
在他与外界断联的这仅仅几小时,某些事在暗处滋长发酵,似乎造成了难以预估的结果,而他恐怕是最晚被告知的那个,如今任何补救手段都已错过了最佳处理期。
目光从发件人的名字上依次扫过,他越看心越沉,眼神逐渐凝重,刚消减的不安感瞬间又升至巅峰。
有种很不好的预感在他心底蔓延——这件事应该是与他切身相关,自己也许正处于漩涡中心,还牵扯到了面前的人。
陈挽深深吸气,用余光去看赵声阁,对方面色如常。
身旁的人明显默认他应该有知情权,说明自己需要知道,或是事情的解决和处理需要自己的回应,亦或是,对方需要一个解释。
半秒不到的时间,一个个猜测从脑海里闪过,他把好的坏的都过了一遍,最遭情况也在心底做了预期。
明明答案就近在眼前,手指已经快要贴上屏幕,指尖却颤得迟迟点不下去。
如果牵连到了赵声阁和明隆,或者造成了真正无法挽回的后果……
他发现自己在害怕。
明明表面却还苦苦撑着,逼迫自己用最理智冷静的状态来思索对策,战栗却已透过身体的反应先一步传达。
未知的永远最令人恐惧,陈挽这些年见过大风大浪,却从来没有像此刻这样怕过。
这段时间如梦境般美好,美好得缥缈,按照故事中的情节,大起之后便是大落,此刻实在像极了某些梦醒桥段,他怕自己点下后,有些东西就再回不去了。
陈挽十几秒都没有动作,指尖只悬在屏幕上,坐得很直,像是尊垂眸的雕塑,看起来冷静而缜密。只有靠得近了才能发现,他身上正细细地发着抖。
赵声阁把他的状态尽收眼底,牵过对方的左手,指尖强势缓慢地扣入指缝,与他十指相扣。
陈挽微不可闻地动了一下,很慢很慢地回握,终于下定了决心。
未接电话获取讯息并不高效,陈挽选择查看消息,他看着聊天框的红点沉吟两秒,先点开了卓智轩的。
这种大是大非面前,其他人的信息或许还包含着意味不明的关心和试探,卓智轩则定然是真心向着他的。
果不其然,对方发了很多,语气激烈,严严实实覆盖了聊天框左侧。陈挽往上划了几下,一张简报截图赫然映进眼里,他皱着眉点开放大,霎时间瞳孔骤缩——
他在照片里看到了自己的脸。
照片中还有另一个男人,面容隐在黑暗中无法看清。他同对方挨得很近,举止颇有纠缠不清的意味,在标题引导性极强的“金主”、“包养”、“秘情”等词汇下显得分外暧昧与刺眼。
来不及去处理其中含有的巨大信息量,陈挽晃过一眼,只觉得心脏都漏跳半拍,第一反应是自己和赵声阁的事情泄露出去了。
被媒体以这样不光彩的方式爆料,对赵声阁的名誉影响定然是负面的,他咬着牙,还来不及思考是哪个环节出了纰漏,下一秒却发现了不对——
照片里的人要矮一些,只比自己略高五六厘米,身形相对单薄,就连正装的款式也同赵声阁大相径庭,见过正主几面的都不会将他同报刊上的身影联系到一起。
自己纯属是关心则乱。
他又迅速浏览了一遍文字叙述,确认其中没有任何字句提及赵声阁,悬着的心终于落下大半。
还好……无论带来的影响有多糟糕,至少仅仅汇聚在自己身上,不会直接牵连到面前的人。
但这样结果造成的处境真的就会更好吗?陈挽咬着唇,低头去看报道附图。
照片里两人的举止暧昧轻佻,脸贴得很近,肢体也有接触,似乎正准备搂搂抱抱。陈挽盯着自己的脸,从发丝到西装再到体型,最终确认其中正是自己,并非作伪或换人,却始终想不起其中发生过什么,更不敢相信这竟真是自己做过的事。
他把唇咬得很紧,齿间都快沁出血珠,目光死死盯在屏幕上,把照片中每处细节都拉出来回忆了一遍。
地点是昏暗的室外,自己似乎喝了酒,对面的人给他的感觉则有些熟悉……他飞速地思索,脑子里蓦然间闪过几个破碎的片段。
是白马庄园的那一晚!
当时他喝了很多,从宴会厅出来时已经快撑不住,记忆呈现断片似的模糊,陈挽只依稀记得在见到赵声阁前似乎跟谁有过接触,对方应该是他相熟的人。
陈挽按着太阳穴努力回忆,突然想起散场时的那通电话,脑海里像有道闪电划过,瞬间把一切都联系了起来——秦兆霆。
他皱起眉头。
秦兆霆他相处过几次,对方的人品和行事风格做不出这样的事,况且自己就算醉了,潜意识里也会对出格举止印象深刻,不至于像此时这需要般回忆许久。
陈挽依稀记得自己行走时有些踉跄,秦兆霆上前扶住了他的肩,言语恳切地说了些什么,过程十分模糊,说的内容已经完全记不清了,但应该只是寻常的关心话语。
他基本可以确定,他们举止相较平时或许略显亲密,但并未越过朋友的范畴,持续的时间估计也不长。只是在这样短的时间里,竟被有心人捕风捉影地放大,又用了极具误导性的角度和描述,将这件事塑造成了花边绯闻。
矛头是对准自己来的,首要目的是给他泼上一盆被人“包养”的脏水。
也许现在已经成功了。
距事发已足足四五小时,这种事只要有了个源头,便会源源不断地被传播,被讨论,或许传遍了海市,成了众多圈子里茶余饭后的话题。传播之广,从手机收到的消息数量就可以证实。
陈挽面不改色,反倒比之前更加冷静,心中有了大体思路,便着手佐证起猜测。
他按着屏幕,依次将几张配图放大,把照片里两人的动作细细端详了一遍。果不其然,拍摄者应该只是变换了角度,在很短的时间内连续抓拍,将一个几秒的搀扶动作拍出了私会许久的错觉。
实际上两个人的姿势、手抬起的高度和相差的距离都变化细微,仔细分辨就能看出前后同属一个动作。
偷拍者尾随自己,蹲守许久,最终拍摄的照片却都出自同一个动作,本身就已经能说明很多问题。
陈挽心底的大石头终于落下,他最担心的是自己喝醉后真的与秦兆霆有了不该有的亲密,此时赵声阁就在身旁,酒后失措无疑比诋毁污名更让他承受不住,他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
如果只是恶意与诋毁,一切都还有挽回的可能。
陈挽抬头看向赵声阁。
这件事背后或许有各方势力的争斗,也或许仅是出于个人恩怨,此时还无法确定。
若只是后者,事情会简单很多,他甚至不用去推断主谋——中场前他最后接触的人是谁,暗中争锋相对的谁,亲眼看他走出宴会厅的又是谁?
答案只有一个,连贸董事杨恩逢。
陈挽紧紧盯着面前人的眼睛,目光恳切,一字一句地问到:“赵声阁,可以请你相信我吗?”
他们的一只手还十指相扣着,对方的温度从掌心穿过来,支撑着陈挽对视的勇气,首次将自己放在了主动的位置,等待着对方的答案。
换做之前,他会急于解释,会自我厌弃,会在赵声阁给出回应以前就想要退缩,生怕给对方添一点麻烦,造成任何影响。
然而此刻,他却能直视着对方的眼睛,尾音虽有些颤,却是实实在在提出了要求。
他让赵声阁相信自己。
“我和秦兆霆没有过什么,那晚我应酬喝得有些多,中场时透气时头晕,他搀了我一把,应该就是在那会被偷拍了。我在你之前没有过……”
“那个时候我在场。”赵声阁打断了他的话。
他掌心轻拍对方的手背,让人镇静一点,不需要如此迫切地自证。
“传话的服务生是我以吴道泽的名义派去的,你和秦兆霆的举动我在二层看得很清楚。”
“我知道你们之间没什么。”
面前人的话头戛然而止,怔愣地看着他,几秒后才有些后知后觉的讶异。像极了某种发懵的小动物,赵声阁觉得很可爱,于是抬手摸摸对方头顶。
“我一直都相信你,陈挽。”
面前的人重重抖了一下,被这句话震得回不过神,赵声阁于是再次加码,又补充一句:“从来都是。”
他说完这句之后便伸出手,如愿以偿地看陈挽软在了他怀里,随后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弄着对方的额发,直到他彻底整理好思绪。
陈挽抖得厉害。
不知道是激动,是感慨,还是情绪达到某个阈值后的生理反应。
赵声阁不知道这些话对陈挽来说意味着什么,只感觉怀里的人在沉默许久许久后,似乎略微带了些哭腔,很轻地回应到。
“好。”
至此,他们之间已经无需再说什么。
造谣所带来的包养污名仍未消除,陈挽却知道,真正的风波已经过去。
他靠在赵声阁怀里,他先是给卓智轩回了电话,稍微复述了事发的经过与猜测。
对方似乎忘了陈挽此刻正跟谁待在一起,不小的嗓门和不客气的声音从听筒里传出,听得赵声阁有点惊讶,连着挑了好几次眉。
卓智轩在他面前从来不是这样的。
陈挽挨了对方一顿“温柔”的叮嘱,招架不住地连连求饶,保证下次不会在关键时候失联,对方才勉强息事宁人。
他随后查看起未读信息,其中大部分都是小有交情的朋友,或者一起做过项目,私交不错的生意伙伴。
陈挽的人品在圈里有目共睹,秦公子也是风度体面的人。绝大部分人不知道照片另一方的身份,只是单纯给他发来关心和安慰,也有少数人来求证事件的真实性,打听他和秦兆霆之间的关系。
陈挽依次妥帖地回复了。
宋清妙居然也主动地发了信息,问他有没有这回事,对方是什么身份。随后又教导他要是被拿捏了把柄要记得服软,不要被人吃狠了去;要是反过来拿住了对方的把柄,讨要好处则不能太少。
最后还扭捏发了一句,不想要那套Cartier高珠展品了,让陈挽有空回来看看她。
这方面对方颇有心得,少见地端起母亲架子,说了些生存之经。明明是有些荒谬,有些啼笑皆非的,对他的处境也没有任何帮助,陈挽却有点鼻酸。
他盯着最后那行小字看了很久,缓缓打了一句:我已知晓,目前安好,下周回家。
他此前从来没有用“家”这个词形容过陈宅,现在也并非改了心意,只是看开了一些东西。
这是他对宋清妙的形容,也是回应。
信息发出去的那刻,陈挽轻轻呼出一口气,心底似乎有什么屏障彻底消散了,整个人轻松了许多。
赵声阁只是静静地陪着。
他看着陈挽的肩放松的垂下,完全松弛地靠在自己怀里,将城府、思虑、谨慎的外壳拆下,露出细腻的内里。对方此时穿着自己宽大的睡袍,整个人显得饱满了很多,似乎被什么滋养了,不再像白马庄园时那般纤瘦而疲惫。
他看着那片飘进他窗里的叶片再次丰盈起来。
这一次不会再让它枯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