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随身携带着资料，时雨并未前往公寓，而是直接回了商宅。

商景云还没回来，家中只有陈阿姨在打扫卫生。她一见到时雨，便热情地招呼：“小姐，难得回家一趟，要多陪陪夫人呀！”

尽管家人多次提醒，陈阿姨仍旧坚持使用“小姐”、“夫人”这样老派的称呼。

自从知道了陈阿姨是钟心的母亲，时雨感到有些变扭，匆忙应了一声，便准备上楼。这时，她注意到一旁的储物室门敞开着，散发出一股微妙难闻的气味。

陈阿姨注意到了时雨的目光，带着歉意地将门轻轻关上，并解释她正在腌菜，闻起来可能有些冲鼻，但味道很好，晚上会送一碟尝尝。

时雨一向不吃腌制食品，登时一阵反胃，愈发快步走上了楼梯。

她把秦沨转交的资料放在了妈妈的书房，正欲离去，眼角余光瞥见书房的抽屉微微敞开，露出了一角精美的礼品袋。

她拉开抽屉一看，瞬间愣住了，紧接着脸上绽出甜甜的欣喜！

抽屉里静静地躺着一个装饰精致的表盒，时雨一眼就认出了盒盖上熟悉的十字星标志，是她心仪已久的百达翡丽。

她小心翼翼地屏住呼吸，轻轻打开表盒，随后笑意再次在嘴角绽放。

她似乎提前撞破了妈妈即将给她准备的生日礼物了。

她的生日即将到来，但今年很不巧，时承安因工作远赴国外，无法及时归来，商景云则在她生日前夕要前往瑞士参加科学峰会。原本计划的旅行不得不临时取消，这让时雨的期待只能放在生日礼物上。

商景云虽然出身名门望族，但一向简朴低调，除了在十八岁生日时为自己购置过汽车以外，很少购买过于昂贵的礼物。虽说她的目的是为了避免女儿过度奢靡浪费，但一年一次的生日，时雨还是希望能够得到特别的珍视。

眼前这款鹦鹉螺7018，她之前在橱窗前徘徊多时，但由于价格不菲，接近她小车的价钱，担心妈妈知道后会不悦，一直未能狠下心购买。

时雨再一次为自己和妈妈的心有灵犀而骄傲，随后装作无事发生，将手表放回盒中，确保一切恢复原状，然后将抽屉轻轻推回。

晚饭后，趁着商景云在书房忙碌，时雨敲响了她的房门。

“嗯，课题组那边不用担心，我都已经交代好了。”

“我这段时间太忙，腾不出空，否则一定跟你去祭拜。这些年，多亏了她......”

趁着商景云通话的间隙，时雨瞥见书桌旁堆满了厚厚的文件和资料。屏幕上，一个算法模型以三维形式呈现，密密麻麻的动态数据流宛如浩瀚银河中的星河。

“这是我即将在峰会上发布的研究成果，为这一刻，我已经准备了整整五年......小雨，你看它多美呀。”

挂断电话后，商景云陶醉地凝视着自己多年心血的结晶，时雨见状，搜肠刮肚地想找一些词汇来形容，却发现自己实在无法给出适当的评价。最终，只能以撒娇的方式回应：“当然了，妈妈你最厉害了！”

她又随口问道：“妈，刚才你在跟谁说话，是哪个亲戚过世了吗？”

不料商景云摇了摇头：“过几天是秦沨姑姑的忌日，他要回M国祭拜。”

或许是时雨脸上的错愕太过明显，商景云不解地偏了偏头：“你才见过阿沨，他没告诉你吗？”

时雨一时不知该如何启齿，她刚和秦沨吵了一架，因为沈逸——她下定决心，要将昨晚的遭遇深埋心底，不想让妈妈担心，于是将头枕在商景云肩上，试图转移话题：“是你之前说的那个很厉害的科学家吗？”

她记得妈妈曾经提过，秦沨有一位定居M国的姑姑，在麻省理工任教，得知秦沨父母的遭遇以后，主动提出要将他接来抚养。

“嗯，她叫秦慧敏，英文名是Vivian。很小就在国外念书，取得博士学位后留校任教，终身未婚，一心扑在科研上。阿沨之所以能取得如今这样的成就，我想，跟她的教导是分不开的吧。”

时雨懵懂地点了点头：“她是什么时候去世的？”

“快五六年了。其实她身体一直不是很好，早年得过胰腺癌......要不是因为当年我们实在没空照顾他.......”

商景云捋了捋长发，欲言又止。凭借着母女间的默契，时雨敏感地察觉到妈妈似乎话里有话，心中不禁涌起一丝疑惑。

她从前一直觉得，商家对秦沨再好，也不及他的亲姑姑，因此对他出国一事从未有过质疑。但如今想来，似乎有些蹊跷：秦慧敏没有抚养孩子的经验，又体弱多病，常年需要吃药，想必经济不会非常宽裕。商景云当初将秦沨交给她，真的是因为无暇照顾吗？

犹豫再三后，她鼓起勇气，问出了一直深埋于心底的问题：“妈，秦沨小时候，跟我的关系怎么样啊？”

她对四岁以前的回忆非常模糊，只能从他人的叙述中勉强拼凑出一些片段。

商景云迟疑了一下，目光逐渐变得严肃：“你真的想知道？”

“当然！”时雨不加犹豫地点头，尽管内心隐隐感到不安，“告诉我吧！”

“好吧，其实当初秦沨离开我们家，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你。”

接下来，商景云口吻沉重地为她描述了秦沨初次来到家中的情形。

父母遭遇意外以后，他被几家亲戚推来推去，最后辗转来到了非亲非故的商景云家中。

那时候他虽然只有八岁，但已经长得很高了，且因短时间内经历了巨大的打击，变得沉默寡言，眼神中透露出与年龄不符的阴郁。大概也是之前那些家庭不愿真正接纳他的原因之一。

或许是商景云的行事作风和他逝去的父母有几分相似，亦或者年幼的秦沨已经意识到，这是最后一家愿意收养他的家庭。因此来到商家不到半年的时间里，他表现得格外成熟和乖巧。

原本，商景云打算一直抚养他，直到成年。

直到某天，商景云出差返回家中，发现女儿时雨正趾高气扬地骑在秦沨的脖子上，将他当作马儿般驱使。

在秦沨没有出现之前，商时雨一直是家中的小霸王。

甚至在整个家族中，都享有得天独厚的宠爱。她的外公商泊霖极其疼爱这个小孙女，一出生就无条件赠予了她百分之五的股份，而商景云的几位哥哥姐姐所生的都是男孩，时雨作为当时小辈中唯一的女孩，被娇宠得如同公主一般。

哥哥们没有一个敢欺负她的，每次见面都争先恐后把自己珍藏的零食和玩具给她分享。

久而久之，商时雨被溺爱得越发任性妄为。

当时，商景云全身心投入到各种学术研讨中，陪伴时雨的时间实在是少之又少。尽管家中有三位育儿嫂，但无论如何也无法替代父母给予的正面引导和关爱。

商景云回忆往事，满怀歉意地说，当时看到时雨的行为，第一反应是觉得很有趣，四岁的小女孩玲珑可爱，如同橱窗里的芭比娃娃，骑在大孩子身上天真浪漫地笑着，实在让人忍俊不禁......

但她很快意识到这是不对的，严厉地斥责了时雨，命令她以后要尊重哥哥，不能再对哥哥做类似不礼貌的事情。

时雨在一番哭闹撒泼后被迫答应了，但此后并没有收敛她的行为。

由于商景云和丈夫常年忙于工作，家中除了保姆之外，几乎成了商时雨的私人王国。

受到某些动画片的影响，她不自觉地将自己想象成了公主，而秦沨就是公主身边的侍卫、奴隶。她对奴隶做什么都是可以被允许的。

商时雨曾命令秦沨每晚睡前都要给她读绘本，并将妈妈为他准备的零食据为己有。秦沨出于寄人篱下的自觉，全盘接受了她的不平等条款。

而最令商景云无法忍受的是，有一次秦沨考了全班第一，那天难得商景云和时承安都在家，他们极力表扬了秦沨，将他满分的试卷贴在了墙上。

当时，连筷子都不会握，只能用勺子的时雨，已经本能感受到了嫉妒，当晚就将他赶出了儿童房，让他一夜未能安睡。

此后商景云心里便埋了一根刺，开始怀疑，将秦沨接到家里是否是明智之举。

她没想到时雨的占有欲竟如此强烈，而她和丈夫不可能随时监视着两个孩子，长期下去，恐怕不利于秦沨的身心发展。

二十岁的时雨听着母亲讲述自己童年时的种种顽劣行为，除了惊诧与羞愧，更多的是恍然大悟。

原来她小时候那么过分，简直就是混世魔王！难怪秦沨对她印象那么差。

倘若换做是她，恐怕也会记恨一辈子。

“所以，你决定将他送出国？”

商景云微微颔首：“正好当时Vivian主动联系了我。她虽然没有结婚，但一直很喜欢小孩子，又是阿沨的亲姑姑。我跟她接触了几次，除了行事有些离经叛道，品行还算正直。所以我想，或许跟这孩子终究还是没缘分吧。”

“当时我们都很过意不去，总觉得既然把阿沨接了回来，就应该对他负责到底，所以这些年一直跟他姑姑保持着联络。Vivian过世之后，我还去参加了葬礼，得知他打算自己创业。回去跟你爸商量之后，赞助了一笔初始资金。”

商景云脸上掠过一丝欣慰：“想不到他这么争气，一点也没辜负我们的期待。”

听到这里，时雨心中浮起一阵无言的愧疚和感动，再一次为自己拥有如此善良开明的父母感到骄傲。

“秦沨是个好孩子，可惜亲缘寡淡，所以一直将我们视为亲生父母照拂。这么多年，他的品行妈妈再了解不过，是个值得托付终生的人。”

商景云顿了顿，沉静的眼眸泛起一抹淡淡的忧虑：“只希望，他已经彻底忘了从前那些不愉快。”

这一回，时雨却无法再理直气壮地附和了。

她该以什么立场，去期望秦沨对她产生爱意？

不知为何，她鬼使神差地想起不久前看过的电影《人工智能》里的一幕：

女主人莫妮卡的儿子马丁康复归来，原本作为替代品的机器人戴维的地位变得岌岌可危。每晚，莫妮卡都会搂着马丁，在床上给他讲述《木偶奇遇记》，而戴维则只能孤零零地躺在旁边的小床上，聆听着童话故事里小木偶历经万难，最终在蓝仙女的魔法下变成了真正的人类。

戴维渴望能变成一个真正的小男孩，以重新获得妈妈的爱。马丁察觉到后，心怀不轨地诱导他：只要用刀在妈妈身上划一下，就能让妈妈重新爱上他。

戴维信以为真，割下了妈妈一缕头发，结果彻底失去宠爱，惨遭遗弃。

时雨看电影的时候，自动将自己带入了小机器人戴维，被他对妈妈炙热的爱深深打动，同时也不可遏制地对马丁产生了反感。

但此时此刻，她却尴尬地发现，原来自己不是戴维，而是马丁。

她越想越不对劲，恨不得自己从没看过这部电影。

如此想来，似乎一切都变得合情合理了——过去种种，秦沨对她没由来的厌恶，都变得有迹可循。

她突然顿悟，或许这一切都是命运的安排，因此她才会义无反顾地爱上秦沨。

爱上一个她曾经伤害过的人。

——这是对她最好的惩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