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钟心第一次来到五星级酒店吃西餐。

在这之前，她只在同学聚会吃过一些时下流行的半成品自助，那些中西合璧的快餐虽然便捷，却难以称得上精致。像这样坐在装饰精美的主题餐厅，享受侍者无微不至服务，还是头一回。

整座餐厅位于酒店的顶楼，被打造成了一座巨大的玻璃穹顶，夜幕降临时，只需抬头便能仰望到点点繁星。目光所及之处，皆是精心布置的珍稀植物和花卉，在柔和的灯光下投下斑驳的光影，仿佛置身于四季如春的花园。

耳畔萦绕着柔和的钢琴旋律，不是唱片或者磁带，而是真正钢琴家现场弹奏。钟心的目光穿过生机盎然的花卉，落在对面举止优雅的商景云身上，恍惚地觉得自己仿佛漂浮在云端之中。

倘若她对昨晚之事还有任何不满，也在这场晚宴过后烟消云散了。

“其实我也不太习惯用刀叉，总觉得费事。”商景云主动叫来侍者，将餐具换成了筷子和勺子，而钟心睁大了眼睛，也没有在身穿笔挺西装的侍者脸上看到一丝一毫的吃惊或者鄙夷。

随后钟心明白了，人只要身处一定的高度，就有自己的一套行事准则，到那个时候世俗的看法也显得无关紧要了。

如此想着，她不禁抬起头，目光澄明地注视着她最为尊敬的老师：“教授，我要跟您坦白一件事。”

她主动告诉了商景云，自己曾经考虑过转卖那块她赠的手表。尽管现在它依然安稳地戴在她的手腕上。

“心心，你真的不必自责。老师已经把它送给了你，该如何处置是你的自由。错的是商时雨，我也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谈及唯一的女儿，商景云再度变得愁眉不展。她在来之前已经告诫过自己，不要对学生诉苦，但面对钟心那双沉静的眼眸，还是不由自主地倾吐出多年来时雨的种种劣迹。

钟心并非第一次听人在背后议论商时雨。

课题组的学长学姐们瞧不上她，背地里没少说她榆木脑袋，草包花瓶。秦沨私下里也屡次询问商时雨的日常表现，评价大多是嗤之以鼻。

钟心不习惯背后议论别人是非，每次都一笑而过，不予理会。但内心深处，对于某些评价还是比较认可的。

这位娇生惯养的大小姐，的确不是搞科研的料。

但不知为何，她总会忍不住想起商时雨在实验室里偷偷练习跳舞的样子。

那是她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见到她跳舞。

似乎比任何时候，都更为顺眼。

钟心静静地聆听，等到商景云全部说完后，才轻声地表达了自己的看法：“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或许商时雨只是习惯了被偏爱，所以没能意识到您的良苦用心。”

“可她都已经二十岁了，还这么不懂事，真不知道将来会变成什么样子.....”

商景云不由叹气，都说女儿是小棉袄，为什么时雨总让她如此担忧操心，哪怕她有钟心的一半乖巧懂事.......

在这场原本为了时雨而精心准备的生日晚宴上，商景云第一次产生了一个不合时宜的想法：如果钟心是她的女儿，该有多好。

商教授真的很爱她的女儿呢。

钟心顾不上品味着嘴里的美食，只是怔怔地想：哪怕商时雨任性跋扈，不学无术，从头到尾都没有半点她的影子，但教授依然那么爱她，不惜以她的名字来命名自己的科研成果。

在这个如梦如幻的夜晚，钟心第一次产生了一个罪恶的想法：如果她能成为商景云的女儿，该有多好。

*

“嘟——嘟——”

“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通，请您稍后再拨......”

时雨泄气地将手机往餐桌上一搁，从下午开始，她频频给商景云打电话，然而对方不是忙线就是正在通话，随后她才意识到，妈妈已经把自己拉黑了。

这让时雨在愧疚中也生出了几分憋闷。自己先前也不是没惹过妈妈生气，但她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不理自己，更不会把自己拉黑。

最近每次吵架跟妈妈吵架似乎都是因为钟心........

旋即，时雨晃了晃脑袋，将这个阴暗的想法彻底驱逐。

她不该再像小孩子一样质疑妈妈对自己的爱了，更不该将钟心当做假想敌。或许秦沨说的对，她确实应该好好思考一下，自己该做什么将功抵过，来弥补妈妈对她的失望。

早上从秦沨的住处离开之后，她没有返回自己的公寓，而是直接前往商宅，她想第一时间跟妈妈道歉。

可她从中午一直等到了傍晚，始终没有等来商景云的回复。根据航班时间的推算，应该早已抵达，除非她有其他的计划或安排。

或者说，她此刻并不愿见到自己......

等待商景云回来的间隙，时雨终于看完了瑞士峰会的转播。

那天，商景云穿着一袭墨绿色的丝绸旗袍，用流利的英文向世界展示自己和团队的研究成果。尽管那些复杂的专业术语对时雨来说犹如天书，但在听到妈妈在演讲中提及自己的名字的那刻，她不禁热泪盈眶。

从小到大，她从未真正走进过妈妈的世界，去了解她的兴趣、她的学术追求，以及那些晦涩难懂的公式符号。她本能地将它们拒之门外，视为与自己无关的另一个世界。

然而在妈妈的世界里，有她热爱的科学，也有她亲爱的女儿。因此她将自己毕生的研究结晶，作为二十岁的生日礼物，献给了时雨。

时雨思来想去，决定用一个传统的方式表达歉意：亲手给妈妈做一顿饭。

从来没有下过厨的时雨，打开做菜视频讲解，尝试烧一顿色香味俱全的四菜一汤。

两个小时后，她把四菜一汤改成了二荤一素。

一个小时后，她又打算改成一荤一素。

最终端上来的成品，是一锅荤素大杂烩式的焖饭，这也是她在失败数次，甚至弄坏了一个炒锅后，唯一能做出来像样的佳肴。

不管怎么说，也是女儿的一片心意嘛。时雨美滋滋地对着成品拍了一张照片，同时发给了妈妈和秦沨。

在妈妈的对话框里，她说：“妈妈，对不起，别生我的气了。这是我亲手做的饭，晚上等你回家哦。”

而秦沨的对话框里，则发送了“猜猜这是哪位大厨的手笔。”

她等了半小时，均未得到回复，因此气恼不已。

*

独属于商景云和钟心二人的晚宴仍在继续。

商景云的一番诉苦仿佛开启了话匣子，此刻她们不再只是师生，而是灵魂知己，从模型的自适应学习机制谈到情绪序列分析，又自然地延伸到日常生活中的琐事。她们吃吃聊聊，不知不觉，已经到了晚上八点。

随着最后一缕钢琴旋律戛然而止，餐厅内灯光逐渐暗淡，直至完全熄灭。

钟心抬起头，银河如同一条璀璨的光带横跨天际，星光透过透明的穹顶洒下，为整个空间披上了一层神秘而浪漫的面纱。

不远处的孩童发出了欢呼声，黑暗中，商景云柔声告诉她：“烟花秀马上就要开始了。”

“空中花园”的烟花秀是一大特色招牌，每逢开放日的八点，穹顶下灯光便开始变幻，模拟出烟花绽放的壮丽景象。整个玻璃穹顶化作了一幅巨大的投影屏幕，放映着五光十色的动态画面。

“今晚的烟花秀是迪士尼卡通角色主题，因为有孩子在庆祝生日。”

商景云解释道，随后压低了声音：“希望不会被告侵权。”

钟心忍俊不禁，正想接着几句俏皮话打趣，但眼前绚丽多姿的烟花表演还是让她目不暇接。

她从没去过迪士尼。因此，今晚她第一次看到烟花秀。

尽管知道由于城市禁令，这些绚烂的烟花都是由LED灯光和高清投影技术精心打造的虚拟效果，但依然为了此刻的绚烂而屏息凝神。

商景云饶有兴味地细数着那些变化多姿的卡通角色：“这是星黛露吧，之前跟小雨去迪士尼给她买了好多个玩偶......这个又是？哎，年纪大了记性不好，叫不出名字了。”

钟心蓦然开口：“这是玲娜贝儿。”

她的目光紧紧跟随着屏幕上活泼的粉色小狐狸，一派老成的脸上，难得流露出几分孩子气：“是我最喜欢的玲娜贝儿。”

这一刻，商景云才恍然意识到，哪怕已经提前修完了本科，进入硕博深造，但此刻的钟心，只是一个二十岁的年轻女孩。

“对不起，心心，老师没有提前问你喜欢什么......”商景云的语气渐渐变得愧疚而柔软，“只是把自己的喜好强加于你。”

名贵的手表虽然价值不菲，却未必适合年纪轻的女孩子。商景云心中暗自思忖，如果她当初没有急于送出这份礼物，是否就能避免这场不必要的纷争？

“没有！您给我的一直是最好的......”

在商景云充满爱意的注视下，钟心终于敞开心扉，袒露道：“我妈妈已经很久没有陪我看过一场烟花，一场比赛，甚至一顿饭......她总是很忙很忙.......”

商景云隐约记得钟心家里条件似乎一般，因此怜惜而鼓励地拍了拍她的肩膀：“你妈妈是做什么的？”

钟心咽了咽嗓子，似乎有些难以启齿。她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垂下眼眸，低声说道：“自从我爸出事以后，我妈就像变了一个人，明明家里有积蓄，非要跟爸爸挤在狭窄阴暗的房间里......而且，她变得不再相信我，时不时把我的亲生父母挂在嘴边，好像总有一天我会忘恩负义一样......”

商景云正欲安慰她几句，不料捕捉到某个关键词，脸上浮现出一丝迷惘的神色：“你刚才说，你的.......”

钟心也意识到自己一时失言，懊恼地攥紧了手掌，匆匆站起身：“不好意思，我去趟洗手间。”

商景云怔愣地点了点头，就在刚才，她意外地得知了钟心的秘密——原来这孩子是被领养的。难怪她总是沉默寡言，眼中总有淡淡的忧郁。

烟花秀即将进入尾声，面前的菜肴也早已冷却，许久没有动过的痕迹。看看时间不早了，商景云决定今晚就到这里，她招呼侍者买单，并按惯例给了一笔丰厚的小费。

这位侍者整晚这片区域服务，对她们印象深刻。在感谢商景云的慷慨之后，他由衷地发表了一番赞美：“您保养得真好，和您的女儿坐在一起，简直就像一对姐妹。”

商景云忍不住笑着纠正：“什么女儿，她是我的学生，没有血缘关系的。”

侍者表情有些疑惑：“可你们看起来真的很像......”

这句话如同一道闪电，划破了记忆长空，无数零星的片段在此刻汇聚成流，汹涌地流入她的脑海。

“景云，你新收的这个学生，跟你还挺有缘的嘛。看看这眼睛，鼻子，说不定祖上真是一家人呢。”

“瞎说什么呢，人家是北方人，隔着十万八千里。”

“教授，你女儿长得像你还是你爱人呀，我看肯定像你爱人吧。”

“是吗？你见过我爱人？”

“哪能呢，只是我看你闺女生得太俊，不太像你。反倒是钟心跟你有几分神似，难怪你对她那么关照。”

那些平日里不曾留意的细节骤然间历历在目，商景云只觉得一阵目眩头晕，仿佛四肢百骸都透着刺骨的凉意。

随后，一张熟悉的面孔在她的视线中逐渐清晰：“教授，您没事吧？

钟心从洗手间回来，见商景云仍在怔忪中，不由微微凑近。就在此刻，商景云抬起头凝视着她，在这张无比熟悉，却又突然陌生的脸庞上，想起了另一张脸。

那是一张她每天起来，都会在镜子里看到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