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于是,他说了在吉卜赛营地做的那个梦里的话:我一路跋山涉水,就是为了来找你。我再也不会让你离开。”
——我不认识你,她说。 [1]
*
时雨注意到眼前这个怪人很久了。
他坐在草坪附近的长凳上,用一种难以形容的目光打量着自己,像是非常欢欣激动,又像是百感交集,最终他站起身,目不斜视地朝自己的方向走来。
他坐的位置附近恰好有一棵桂花树,当他起身的时候,肩上覆盖的一层金黄的桂花瓣纷纷扬扬地坠落,如同下了一场金色的雨。几只正在觅食的白鸽被他的动作惊飞,洁白的尾翼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
那一瞬间,美好得仿佛是从经典爱情电影中截取的画面。
可事实上,自己根本不认识他,而她此刻也没有心境去研究罗曼蒂克。
她刚刚目睹了秦沨以有事为由抛下她,却带着钟心驾车离去,心中充满了失落和混乱。因此当那位陌生人向她打招呼时,没听清便冷淡地点了点头:“这里是南校门。”
她猜想对方可能是过来探望学生的家长,或者是某个观光打卡的旅客,弄不清定位而向她求助。
然而对方微微一怔,然后露出一个礼貌的微笑:“不好意思,同学,请问你知道附近哪里有高档一点的餐厅吗?”
他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越贵越好。”
时雨这回才有心情仔细打量他,只一眼,她便知道对方绝不可能是学生家长。
那人身姿挺拔,神采斐然,微长的发尾蓬松地垂在脑后,年轻的面容透着清浅笑意,耀眼得如同电影里走出来的男主角。
美色当前,她总算稍微提起了一点精神:“再往南走几百米,隔着一条马路就有商圈。”
就在她即将离去的时候,对方抿着嘴唇,似乎有些难以启齿地笑了笑:“实在不好意思,我第一次来这里,手机又没电了,能麻烦你带我去吗?”
时雨本想拒绝,她现在没有心情跟陌生人交谈。但或许是刚才的那一幕实在令她如鲠在喉,而眼前这个笑容腼腆的男人又出现得太过凑巧,与其一个人回去独自悲伤,不如发发善心,好事做到底,就当是打发时间了。
“好吧,你跟我来。”
大约十分钟后,商时雨领着他来到了附近的必胜客。
“对面转弯过去就是地铁,很方便。”时雨瞥见对方正一言难尽地打量着附近的小吃街——除了必胜客还算得上连锁品牌,其他都是一些叫不出名字的路边小店,显然与他的要求大相庭径。
“我刚才说的商圈是另一个方向,但那里离我家好远,不顺路。”时雨理直气壮地解释,“再说你一个人吃饭,要那么高档干什么......”
她见对方衣着考究,连手里拎着的皮箱都是某个大牌的限量款,不由生出了几分戏谑:“你今天来得正好,周三披萨半价哦。”
对方并未生气,也没有露出任何勉强的神色,而是如释重负地笑了笑,随后抬起那双饱满的眼睑,目光中充满了诚恳:“其实我没打算一个人吃。”
“如果不介意的话,我可以邀请你共进晚宴吗?”
时雨被这人的自来熟和厚脸皮弄得有些措手不及,同时也不免生出了一丝警觉:“不必了,我们只是凑巧遇到......”
“不是凑巧,是我一直在找你。”
高大俊秀的男人眨了眨眼睛,再度露出了一个弧度柔软,让人无法拒绝的微笑:“商时雨小姐,很荣幸见到你。自我介绍一下,我叫靳辰星,是一名电影导演。”
*
听完靳辰星的叙述,时雨的第一反应就是——眼前这人,如果不是骗子,那脑子多半也不正常。
“你在胡说什么,什么群聊.......太恶心了吧!”
时雨一想到有好几十个人在匿名群里公然分享、传播她的照片,就觉得寒毛倒竖,一股强烈的羞耻和反感涌了上来,连带着对眼前的男人也没了好感:“你也不是什么好人!居然私下里买我的行程,信不信我报警!”
刚才,靳辰星向她坦言,自从他通过星探看到她的照片,认为她非常契合自己新电影的女主。由于无法直接通过社交媒体联系到她,只得从那个“群主”手里重金购买了她的行程,亲自过来找她。
“抱歉。但事实上,我已经报过警了——我发现他私下偷拍并用来牟利以后,收集了证据报了警,将那个群彻底解散了。”
如今正是饭点,必胜客里大多是带着小孩前来用餐的家长,见这对相貌登对的小情侣正在吵架,不免多看了几眼。
时雨只得暂时压抑怒火,浑圆的杏眼依旧恶狠狠地瞪着他:“谁知道你说的是不是真的!”
“对不起,是我错了。”靳辰星将报警回执单展示给她看,见时雨还是没消气,站起身,拉开眼前的凳子,面朝着她,恭恭敬敬地弯下了腰,郑重无比地道了歉。
“商小姐,我为我过去种种不理智的行为正式道歉。我认识好几个律师,对于这类偷拍的诉讼很有经验,不介意的话,可以推荐给你。”
正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时雨被他这通身体力行的道歉搞得没了脾气,气恼渐渐转为憋闷:“算了,既然群也解散了,估计那帮人以后也不敢了。”
“你说你是导演,凭什么证明?”
服务员恰如其时地端上了菜肴。时雨切开披萨,故意拿刀尖挑衅地朝着他:“我都没听说过你的名字,更没听过你的作品。该不会今年才刚从导演系毕业吧。”
靳辰星不假思索地从随身携带的皮箱隔层掏出了一摞厚厚的证件,其中赫然还有身份证和户口本,仿佛要将他所有的家底都展示给她看:“没有,我毕业五年了。比同龄人要晚一年。不过我在大学期间就一直在拍摄作品,所以迄今为止从业已经有七年。”
时雨认真核查了一遍他的资料:靳辰星,28岁,满族,毕业于首都电影学院。独立执导过两部电影,三部纪录片。后面跟着一连串奖项,她懒得一一细看,有些新奇地打量着毕业证书上尚有几分稚嫩青涩的靳辰星:“怎么,留级了?”
“当时我先考上了B大财经系,但只上了半学期就回去复读了,第二年才重新考了电影学院。”
时雨原本在喝饮料,听他的描述不由呛了一口,顾不得咳嗽,心中只有一个想法:这人的脑子果真有问题!
众所周知,国内目前最好的两所高校就是A大和B大,放着一流顶尖学府不去,反而去考电影学院的导演系,毕业五年了还在当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导演,甚至不远万里从B市跑来,就为了见自己一面......怎么想,都不太正常。
时雨想起妈妈从小到达对自己的高标准,不由一哂:“你爸妈当时没阻止你吗?”
“我妈是很反对,我爸还好,他大概早就预感我会进入这一行吧,还指望我给他开一部他主演的电影呢......”
听上去这一家人都没几个脑子清醒的,时雨随口问:“你爸也是演员吗?”
随后,她在靳辰星的户口本首页,翻到了一个让她难以置信的名字:
[户主]:靳腾。
片刻过后,必胜客再度传来了她的尖叫。
是那个因喜剧片而闻名,凭借无数经典作品横扫影坛,全国人民家喻户晓的靳腾啊!
*
“我都不知道,原来靳腾的儿子已经那么大了。”
时雨抿了一口饮料,细细思索:“是我孤陋寡闻了吗,我怎么记得你爸从来没有公开过有个儿子在当导演?”
哪怕时雨对学术一窍不通,商景云依然将她送进了课题组。这是各行各业不成文的习俗,不少知名大导或者演员都会公开提携自己的子女,但在她的印象中,靳腾似乎很少透露过他的家人,她甚至直到今天才知道他有个儿子。
“嗯,我拍第一部电影的时候一时没找到合适的演员,我爸原本想要参演,顺便为我宣传一把。但我拒绝了——当导演是我一直以来的梦想,我不希望永远活在他的影子底下。”
时雨不由困惑:“那你一开始为什么又要考财经系啊?”
“因为我妈在金融行业有点人脉,想让我继承衣钵。”靳辰星笑道,“可惜我最终还是没能听她的话。”
时雨的目光紧紧锁定在靳辰星的脸上,胸腔内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速,几乎是本能地,脱口而出:“为什么?”
察觉到对方不解的视线,时雨喃喃问道:“为什么要忤逆父母?”
用父母的资源给自己铺路不好吗?舒舒服服当个二代坐享其成不好吗?为什么非要去兴师动众折腾,退学、复读,在全新的领域闯得头破血流......
彼时的时雨尚无法理解,只能用清澈而懵懂的目光迎上对方的视线。
半晌,靳辰星苦恼地说,大概是因为梦想在他心中更重要一些。
梦想啊.......
时雨内心最深处的角落,隐隐传来了一丝叹息。她耸了耸肩,将眼前那叠资料证书原样叠好,推回到他那边的空桌子上:“不好意思,我没有梦想,所以不太能理解。”
“谢谢你今天请我吃饭,也谢谢你愿意告诉我那么多。之前那些事就一笔勾销了。不过拍电影,还是算了吧。”
时雨嫣然一笑,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我妈妈不会允许的,她一直很讨厌娱乐圈。而我要做她的乖女儿.......所以,抱歉。”
靳辰星的手指在桌上轻轻敲了敲,学术圈的人一向对于娱乐圈有天然的偏见,想必她那位顶着一连串头衔的妈妈是块难啃的骨头。靳辰星并不着急,而是耐心地望着时雨:“那你呢?”
“我想听听你自己的看法。”
“我吗?”时雨有些迷惘地反问:“我对电影其实没什么特别的兴趣,平时看得也不多.......我从来没想过,有人会觉得我很适合拍电影。”
出乎意料的是,靳辰星纠正了她:“不是适合拍电影,是适合我要拍的电影中的角色。”
“.......有区别吗?”
“区别在于前者有天赋,并且有魄力和毅力将其实现,因此很‘适合’拍电影。”靳辰星静静地凝视着她,暖色调的明灯映照下,饱满的卧蚕显得有些含情脉脉,“后者仅仅是满足某个条件,甚至没有达到有天赋的地步。”
听不太懂,但好像不是在夸自己。时雨撅起了唇瓣,声音也带了几分冷调:“那你找我干什么?我可没什么天赋,而且我很懒的。拍电影这种事很辛苦吗?太辛苦的话我可吃不消哦。”
靳辰星思索了一下接触过的众多演员,一时很难概括是否“辛苦”,最终他不可置否地点了点头:“会辛苦,但如果发自内心喜欢的话,就会很满足。”
或许是眼前的男人长着一张纯良且好脾气的脸,天生就很适合作为倾诉对象,时雨踟蹰了一会,鬼使神差地说:“其实高一的时候,有星探联系过我,想让我出道来着。”
她回忆着当时自己接到陌生名片的忐忑与激动,但等到兴致勃勃回家告诉妈妈的时候,商景云的回答则是:“娱乐圈是天底下最污秽的地方,只有不正经的人才会涉足。”
“那是一家专门打造女团的娱乐公司,当时没什么名气,现在已经变成大公司了。”时雨狡黠地笑了笑,黑亮的眼珠仿佛两颗闪烁的星星,“还好没去,听说那边条条框框特别繁琐,不仅有天价违约金,还不能谈恋爱......”
“你有男朋友吗?”
或许是女孩此刻脸上的笑意太过明媚,仿佛能将人心尖融化的甜,靳辰星思索再三,还是冒昧地问了出来:“是担心男朋友不允许,所以不想拍电影吗?”
“也不是.......”
时雨亮晶晶的眼眸霎时变得黯淡,方才被她强行压下去的酸涩洪流,再度在心口蔓延开来:“是有喜欢的人,但他似乎并不喜欢我.......”
看样子,她不仅忘记了自己的来意,还打算把他当成树洞,一吐为快。
于情于理,靳辰星都不该在这里浪费时间。然而面对时雨湿漉漉的眸光,拒绝的话术实在无法开口。
他双手交叠,摆出了一副耐心聆听的姿势:“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全部告诉我。”
“嗯......有些细节,也不能全部告诉你啦......”
时雨双颊一烫,蓦地泛起了玫瑰似的胭红:“就从我十七岁遇到他的时候开始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