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时雨从宿醉中醒来,看着陌生的酒店和手机上的通话记录,突然神游天际。
她昨晚,主动联系了靳辰星.......
久别重逢的见面,非但没来得及好好叙旧,还要麻烦他照顾自己。
来不及惋惜,紧接着昨晚酒宴上那番屈辱的遭遇霎时如海水倒灌进了脑海,令她羞愤欲绝。
倘若秦沨没来,她如今说不定也躺在某个陌生的酒店,当然不可能只有她一个人。
或许他说的没错,她分明是在出卖青春和色相,还要冠冕堂皇地冠以梦想之名,说出来都令人发笑。
可是——时雨张开双手,将湿漉漉的脸埋在掌心。即便是这样不体面、不入流、不上台面,她还是不甘心放弃。
那是她千疮百孔、伤痕累累,却依然残存的梦。
平静下来以后,她先给陈导发了一条信息,为自己昨晚的失态和冲动道歉——包括那些要退圈的气话。接着估算了礼服和机票的价格,转了他一笔超出市价的金额。
本以为对方会置之不理,不料转账发出三秒后就被对方接收了,还回了她三个咧嘴笑的表情:
“这怎么好意思呢?”
时雨一哂,心中的石头总算落了地。她起身走进浴室,冲了个热水澡,正准备办理退房,手机铃声突然响起,是经纪人马哥打来的。
“你在哪儿呢?苏彤说她联系不到你!”
马哥心宽体胖,声音也格外洪亮,时雨不得不把手机移远了一点:“抱歉,我在B市。”
“你他妈跑那么远干嘛?赶紧回来!”马哥大声训斥,“成天就数你的破事最多!一有要紧事就不见人影,你当公司签了你是做慈善的吗?”
时雨握着手机的手指紧了紧,终究还是没能忍住:“可是马哥——如果我不到处去面试,就靠每个月八百的底薪,我该如何生活下去呢?”
电话那头的人噎了一下,随后冷哼道:“你什么意思,嫌嘉艺亏待你是吧?”
“你也不想想清楚,当初你捅下那么大的篓子,拍拍屁股就走了,到处旅游、潇洒。公司没追究你,还给你戏拍,已经够意思了!”
时雨听到他旧事重提,心中苦涩泛起,几乎要笑出声来:“那你们想如何呢?把我绑了,亲自送给梁总谢罪吗?”
马哥的语气稍微缓和了一些:“行了行了,过去的事就不要提了。我可是什么好事,头一个先想着你——赶紧回来,下午有个试镜!”
挂了电话,时雨仍有些恍惚。
嘉艺传媒早些年是港资,积累了丰富的影视资源,在业内也有一定名气,算得上头部影视公司。但资源这种东西,从来都不是平均分配的。
像她这类没名气的十八线艺人,一个经纪人手底下起码有七八个,根本无暇顾及。公司能分配给她的资源,多半是一些三流网剧的配角,甚至有时候戏份在最终剪辑时会被剪得一干二净。
她也不是非得拍电影不可,只是接触过《断桥》这样靠谱的班底,再看那些粗制滥造,同质化严重的剧组,落差感实在过于明显了。
三年来,她呆过大大小小的剧组,剧本飞页,演员耍大牌已是见惯不怪。更为离谱的是晚上辛苦背的台词隔天就会改,永远都追着主角改剧本。甚至有些女演员会为了一个高光戏份不被删,连夜去敲导演的门.......
娱乐圈外表光鲜,但每个月固定支出的服装、化妆品、交通费不是一笔小数目,遑论高昂的表演班和培训课。
就如昨天,她不远万里来到B市,非但一无所获,还受了一肚子窝囊气。可为了在导演面前维系关系和形象,不得不忍痛买单。
.......也不算完全没有收获。至少,她见到了靳辰星。
时雨在购票软件上买好了机票,眼看时间还算充裕,心中骤然浮起一个胆大的念头:临走前,她想当面跟靳辰星道个别,说声谢谢。
*
接待室的墙壁刷成了淡雅的米黄色,宛如一幅线条细腻的油画。清晨柔和的阳光透过轻纱般的窗帘,洒落一地斑驳光影。
“先坐。”宋瑾戴上手套,柔声问:“又做梦了,是吗?”
她与靳先生的治疗关系持续了将近一年半,但最近半年,他已经很少来了,她甚至一度以为他已经基本痊愈了。
去年,她通过同门的转介,接触到这位在业界小有名气的精英人事。
靳先生风度翩翩,温文尔雅,是那种完全让人无法联想到有心理疾病的人。但作为心理医生,不以貌取人是基本的职业素养。在进行了大约三四个常规治疗后,她隐隐感到了挫败感。
或许跟他所在的行业有关系,靳先生外表看起来非常平易近人,谈吐也很温柔体贴,但内心却像一道坚固的城墙,无论如何试探,也无法敞开半分。
当她坦诚告知对方,自己无法胜任之后,靳先生竟耐心劝慰她,声称不是她的问题,而是他一贯性情如此,请再多给他一点时间。
最终,宋瑾在催眠疗法的引导下,渐渐撬开了他内心的一个口子。
今早七点,靳先生一反常态地问她能不能临时挤出一小时,他愿意支付三倍的费用。看在他是一个令人心生愉悦的病人的份上,宋瑾最终还是答应了他。
他比约定的时间来得更早,头发凌乱,目光也有些涣散,与先前衣冠整洁的样子截然不同。
“没有做梦,因为我一整晚都没睡。”
宋瑾徐徐起身,带领他来到那张熟悉的躺椅上。
“说说你最近的梦吧。”她声音柔和而遥远,仿佛从另一个时空传来:“这半年来还是经常梦到她吗?”
“偶尔。”靳先生迅速地回答:“很少。”
“说明你恢复得很好,先前那些事情,也不必再介怀。”
靳先生沉默了一会,疲惫地捏了捏鼻梁中间的部分:“她没有退圈。这三年来,一直还在坚持。”
“只是吃了很多的苦,受了很多委屈。”
“是她主动告诉你的吗?她在跟你诉苦,抱怨你不该带她入这个圈?”
“都不是。”靳先生闭了闭眼睛,声音泛起一丝苦涩,“她很感激我。”
宋瑾恰当地给予他劝慰:“因为你实现了她的梦想。所以她很感激你。哪怕过程艰辛,但只要有梦想,就能看到希望。”
“这是她的梦想吗......”靳先生俊秀的脸庞泛着惨淡的笑意:“还是说,是我强加给她的呢。”
温馨明亮的诊室弥漫着一片寂静,墙上的挂钟传来滴答滴答的声音。宋瑾轻声提醒:“已经过了半个小时,你需要休息一会吗?”
靳先生摆了摆手:“不用。我现在就很放松。”
宋瑾微笑地脱下了白色的长褂,轻轻搭在了椅背上:“可是你几乎什么都还没告诉我。”
“你只说了非常浅层的部分。你真正感到痛苦,窒息,不堪忍受的部分呢?”
靳先生猛然睁开了眼,那一瞬间,宋瑾背脊微微发凉,她似乎窥见了男人隐藏在温柔表皮之下的锋利,如同利剑封存在剑鞘中,依然泛着凛冽的寒芒。
但很快他眼底就溢满了无措与脆弱:“我拉她入了泥沼,却又半途离开,眼看着她独身一人沉浮挣扎,这是我最为痛苦的部分。”
宋瑾意义不明地笑了笑,蓦地转移了话题:“你按照我的建议,最近跟其他异性接触了吗?”
靳先生发出了短促的“嗯”。
“是什么样的感觉呢?心动,喜欢,排斥,还是讨厌?”
“都谈不上吧。”他补充道:“她们都是很优秀的女孩子。只是我暂时没心思......”
“你会梦到她们吗?”宋瑾坐在他斜对角的位置,目光穿透了宽敞的空间,轻飘飘地问:“会跟梦到她一样,对她们做那些事情吗?”
男人沉默了,有细密的汗珠从额角渗出:“够了。”
“那么多优秀的女人,你都不心动,因为她们是完整的、独立的个体。她们的命运轨迹不会因为你而改变。”
宋瑾语速越来越快,连珠炮似得掷落:“但她不一样。她的人生因为你而重塑了,可以说相当于一张白纸。所以激起了你的征服欲和占有欲。你迫切地想将她染上你喜欢的颜色,又固执地认为她不该被任何颜色玷污,这本身就是一种矛盾。”
“你在逃避,自欺欺人。你不愿意承认你也有人性卑劣的一面,所以只能在梦里变本加厉地发泄欲望——”
“我说够了!”
靳辰星赫然抬起身体,双手握成拳,重重砸在躺椅边缘的扶手处,因竭力克制而显得面目狰狞:“我不能,也不会——放纵自己.......”
手掌却没有传来任何胀痛的触感。周遭的一切都模糊不堪,如同置身云端。
靳辰星遽然从梦境中睁开了眼,肩膀和背脊连接处的肌肉鼓胀起来,淋漓的冷汗打湿了发丝。
躺椅前,宋瑾僵立在原地,担忧看着他,依旧是那副温顺而怯生生的模样:“你怎么了,做噩梦了?”
“没事,”他缓慢地擦拭着淌下的汗珠,“我出门忘带手机,麻烦借用一下。”
*
接到靳辰星电话时,时雨犹在怒气中,甫一接通,就劈头盖脸地将他骂了一顿:
“你有病啊!别再换不同的号码骚扰我了!”
“究竟想要羞辱我到什么地步?!”
靳辰星只得无奈地提醒她:“时雨,是我。”
听到电话那头传来小小的吸气声,他的嘴角不自觉地上扬。
“你怎么换号码了?”她小心翼翼地问:“我以为,是昨天遇到的人......对不起。”
“没换,用了别人的手机。”靳辰星沙哑的声线有些低沉:“一大早的,谁这么不识趣骚扰你?”
“没,就我以前认识的一个人。”
时雨犹豫了一下,最后长话短说:“昨晚在酒会上碰到了,跟他吵了起来,后来我就走了。结果一晚上他居然打了十几个未接电话,我拉黑了,还轮番换号码打过来,简直有病。”
靳辰星沉吟片刻,没有深究下去:“或许,他是在担心你。”
“......他要是担心我,也不会说得这么难听了。”
隔了几分钟后,她渐渐平静下来:“好了,我刚给他回了个信息。他没再打来了。”
“辰星哥,其实我在公司等你——”她踟蹰了一会,带着几分羞涩和期待,“我等会有事要回J市,临走前跟你好好说声感谢,可以吗?”
“我现在不在公司......”靳辰星透过诊室的窗户,无声遥望着远处的高楼大厦,莫名懊恼自己这趟来得不合时宜,“回程有点远,可能要半个小时。”
“也就半个小时嘛,很快就到了!”
时雨仿佛松了一口气,生怕他改变主意,连忙答应:“那就说定啦!我在公司等你!不见不散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