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程路上，时雨坐在副驾上罕见地一句话都没说，手指烦躁地扯弄着安全带。
“刚才，你跟那位秦总......”靳辰星用余光打量着她烦闷的脸庞，刚说了半截，时雨就脱口而出：“我跟他没关系！”
靳辰星无辜地眨了眨眼：“我是说，没想到你会对科技频道感兴趣。”
“......都是从前的事了。”时雨捂住额头，闷闷地说，“早知道他这么过分，我才不来参加试镜！”
“你瞧他那副高高在上的样子！算他知识渊博，算他懂得多！这样就可以看不起人了吗！”
时雨越想越气，念念有词：“我要做法，祝他手机坏掉，股票暴跌！公司明天倒闭！”
“......要是真的如你所说，这个项目大概率也就黄了。”
时雨愈发心烦意乱，只得强行扭转话题：“好饿，我们等会吃什么呀？”
靳辰星思忖了片刻，蓦然从前方道路转头：“突然想起来周总约我们吃饭了，听说智心的秦总也会来......”
时雨的脸色霎时变得很不好看：“没事，你先去好了，前面有个地铁口把我放下来就好。”
“不跟我们一起吗？”
她勉强挤出了一个苍白的笑：“突然有点不舒服，我还是不去了......”
说罢，正欲拉开车门，却发现副驾被锁住了。她倏地抬起头，却听靳辰星淡淡地问：“难得久别重逢，不去打个招呼吗？”
时雨眼神飘忽：“导演，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靳辰星面无表情地点击了手机上的页面朗读助手，冰冷机械的电子音霎时充斥了车内每一个角落：“......智心科技总部坐落于S市的核心商圈，曾多次与国内顶尖学府A大进行深度合作......”
时雨捂住耳朵，但无处不在的机械音依然能从指间缝隙淌入，将她团团包围。
随之而来的是那些汹涌的回忆，如同快速倒带的电影，一幕幕飞速闪过，每一帧都无比清晰地昭示着她过去的种种愚蠢行径。
“如果没猜错，他就是前一阵子，换号码骚扰你的那个人吧。”
“不是......我真的不认识他。”
等待红灯期间，靳辰星无奈地瞥了她一眼，将手机移到她的面前：“瞧，新闻上说了，那天他正好来B市谈一个项目。”
“只是碰巧而已......”时雨口干舌燥地移开了视线，不知为何，莫名感到一阵心虚。
靳辰星却轻轻地笑了一声：“骗你的。新闻上没说。”
“.......”
“饭局也是假的。”他漫不经心地补充了一句：“最近已经喝得够多了，我可不想刚过三十就进ICU。”
时雨心头一震，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只得轻轻地“嗯”了一声。
车内再次陷入了沉默，只有发动机的低鸣和轮胎与路面摩擦的声音。靳辰星专心地驾驶着车，约莫五分钟后抵达了附近的商圈：“走吧，先去吃饭。”
“导演，最近除了这部电影，还有没有其他项目啊？”
时雨心不在焉地叉子戳着沙拉里的牛油果：“我觉得还是多管齐下比较保险，万一没选上，起码还有别的可以备选......”
这些天来，她内心始终有些忐忑。
她与嘉艺传媒的合同签了十年，按照规定要赔付一年两百万的违约金。整个十月，靳辰星都为此事来回奔波，最终敲定下来的总金额大概是五百万。
这部分费用全部由靳辰星独自承担，听说他为了变卖了一些个人资产，时雨很是过意不去。
加上这段时间她跟着他到处试镜，生活开销基本由他一个人负担。她纵使脸皮再厚，也不好意思整天跟着他白吃白喝。
靳辰星似乎察觉到了她的局促，促狭一笑：“怎么，怕我养不起你？”
“......”
“如今经济不景气，影视行业也受到了波及。很多项目都要延到年后再开机。就算有，也是一些小项目。综合来看，《带上她的眼睛》是最佳选择。”
“......可万一落选了呢？再说你为了这个项目，前几天喝成这样，我真的很担心。”
她的声音越说越小，最后几乎成了喃喃自语：“......实在不行，如果你能选上导演，你去就好了。我也不是非得要拍电影。”
靳辰星放下碗，抽了张纸巾擦了擦嘴角，目光落在她微微发红的耳尖上，淡淡道：“先吃饭。”
午饭过后，他驱车前往附近的公园消食。
秋高气爽，二人漫步在林荫大道上，两旁的树叶被秋风染得金黄、深红，在阳光的照射下闪烁着宝石般耀眼的光芒。
时雨是南方人，不常见到B市的秋天，一时觉得无比新鲜：“这些树都好高啊！”
“哇，那面湖好清澈！像一面镜子一样！”
公园里的湖泊倒映着蓝天和周围的秋色，偶尔有几片落叶飘落而下，激起一圈圈细微的涟漪。
靳辰星穿了一件浅灰色的羊毛大衣，头戴礼帽，像是画报杂志里走出来的英伦男模。时雨和他并肩走着，时不时会碰到他的手臂，微风拂过，带起一股清冽好闻的洗发露清香。
她正在和靳辰星一起。
这个认知令她心头酥麻，不禁暗暗揣测，在他心中，自己究竟是什么身份。
是小妹妹、女演员、合作伙伴，亦或是更加亲密重要的角色......
三年前，她在拍摄《断桥》期间，曾因戏生情，对靳辰星萌生过爱意。后来随着时间的推移，那种如潮水般汹涌的心悸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为深沉而平静的情绪。
只要有他在，她的心就会莫名地安定下来，如同漂泊的船只终于找到了港湾。
她心中一荡，忽然不再坚持独自恪守秘密：“导演，我得跟你坦白一件事。”
“其实我跟秦沨，不是你想的那样......”
她微微仰着头，感受着发丝被微风吹拂的奇妙触感，思绪渐渐放空：“因为我爸妈的缘故，我们认识很久了，算是青梅竹马吧。他对我态度一直有点冷淡，当时我不太懂，现在回想起来，大概是——精英对草包的蔑视？”
她被自己的比喻逗笑了，片刻后，轻轻地说：“上回我跟他吵架，也是因为他不能理解我非要退学、离开家进娱乐圈。其实我父母也是这个意思，所以这些年我一直没有回家，本来是想着闯出点名堂再回去......”
靳辰星却没笑：“那如果一直没什么了不起的成就，你就一辈子不回去了吗？”
“现在不会啦！”时雨仰起头，满心憧憬地望着他，“我这不是以后都跟着你了吗。”
她的黑眸坚定明亮，望向他的那一刻，不啻于一枚小小的炸弹投进心脏。靳辰星没说话，只是抬头摸了摸她的头颅：“乖。”
时雨不忿地低下头，小声嘟囔着什么，细听像是在说“又把我当小孩”。靳辰星不由失笑：“你不是吗？”
“才不是，我都二十四了......”
时雨突然感到一阵沮丧，哀愁地叹了口气：“其实，就算试镜通过了......我也感觉很不舒服。好像我必须样仗他，才能拿到这个角色一样。”
“我离开家里，就是不想躺在父母的荫庇之下。我想靠自己，堂堂正正地拿到我想要的东西。而不是靠他的施舍......”
不知不觉，他们漫步到了一片宽阔的草坪前。深秋的草微微泛黄，但仍然柔软而富有生机。不少家庭在这里野餐，孩子们在草地上奔跑嬉戏，传来阵阵欢笑声。
时雨找了张长凳坐下，靳辰星则走向一旁的小摊，端着两瓶热饮回来。
时雨注意到他的口袋里鼓鼓囊囊，似乎装了什么：“你还买了什么？”
“刚才偶然看到，一时兴起就买了。”
他掏出一只小巧的口琴，拨弄了几下，放在唇间悠悠吹奏起来。
秋风将断断续续的旋律送到了时雨的耳畔。
她惊喜地绽开了笑容：“是德彪西的《月光》！”
不知为何，听到他吹奏自己喜欢的音乐，她感到无比欣喜和畅快，仿佛灵魂也随着音乐而飞到了无边无际的大草原，跟随沈静一同感受着花香和鸟鸣。
一曲毕，靳辰星眺望着远方摇曳的芦苇，突然开口：“还记得我之前对你说过，《断桥》对我的意义很大。”
时雨没想到他会提起这个，隔了几秒才点了点头：“你说你想在三十岁之前拿下最佳导演！”
旋即，她又惆怅地笑了笑：“可惜世事难料......”
靳辰星回味着世事难料这四个字，一时陷入了静默。
他在二十八岁前，可谓一帆风顺，前途光明。
他毕业那年独立拍摄的小成武侠电影《剑侣》斩获了本年度最佳新人导演奖。上台领奖时，他才二十四岁。次年，他执导了一部公路片《复仇之路》，冷门档期上映，斩获了将近十五亿票房，成为了年度黑马。
一时间，他成了前途无量的新锐导演。同年，他被国家电影局选为“中美电影人才交流计划”的五位青年导演之一，前往美国派拉蒙公司，近距离观摩学习好莱坞的电影制作工业。
为期一年学习归来之后，他萌生了一个雄心勃勃的计划：他想在三十岁前冲击最佳导演。
于是整整一年，他都在潜心准备电影《断桥》，从打磨剧本到筹备项目，事事亲力亲为，严格把控质量。他想给他的第三部作品一份近乎完美的答卷。
正因如此，选择女主的时候，他没有听从制片人和投资商的意见，坚持己见启用新人。
那时候，他和她都以为未来会像剧本写好的那样，一路鲜花着锦。
“拍完《断桥》以后，我又陆续拍了一些作品。有些项目我还算喜欢，有些不然。但没办法，为了生活，为了梦想，有时候不得不暂时忍受一下。”
“只要能够抵达终点，道路曲折一点也无所谓。有时候走得慢一点，还能欣赏沿途的风景。”
时雨隐隐感到他想说什么，不由挺直了胸膛，幽深的黑眸一动不动地凝望着他：“你是在安慰我吗？”
“不，我是在安慰我自己。”
手背一热，靳辰星轻轻握住了她，如蜻蜓点水，短暂停留不到两秒后便松开了：“从前我觉得《断桥》没过审，可能意味着我永远拿不到主流的奖项了。但现在我确信，它一直在那里，只是等着我们一起去摘取它。”
说罢，他踮起脚，从梧桐树上摘下一片半黄的叶子，低头放入她的掌心。
“时雨，你是我的女主角，不可以没有自信。”
靳辰星逆光站着，发梢被风吹乱，肩颈线条绷出凌厉的弧度。
他身后是无边无际的湖光，而他的眼睛比湖水更亮。
“我的最佳导演，还有你的最佳女主——我们要一起，将它们摘下来。”
时雨感到心头有什么东西迅速燃烧起来，掌心似乎也随之发烫。那片落叶不知何时被她攥紧，叶缘的锯齿硌进皮肤，像某种温柔的刺痛。
她不由自主站了起来，张开双臂：“好啊！那去摘吧！”
“我们一起！”
靳辰星微微颔首，又一次拿起口琴吹奏了起来。这回他换了一首陌生的曲目，节奏更快，也更缱绻热烈。
“这首曲子叫什么呀？”
“这是一首苏联老歌，名叫《山楂树》。”
“那的确很老了！”时雨双颊泛着蔷薇似的红晕：“但很好听！我突然想跳舞了！”
靳辰星躬身，弯腰，如同老式电影里的王子一样，姿态优雅地朝她伸出手掌，口中吹奏的小调再度变得悠扬而舒展。
一股从未有过的轻盈雀跃在她心头萦绕着，身体仿佛变得很轻很轻，下一秒就能随风飘起。
于是她踮起脚尖，在铺满落叶的小径上，旋转裙摆，舒展四肢，随着歌曲的韵律翩翩起舞。
雪白的裙摆摇曳着铺开，如同纷纷扬扬的雪花，每一片都晶莹剔透，承载着梦想、自由与未来的渴望，一直飘向世界的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