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夜的帷幕总是早早降临，不到八点，夜空便已深沉如海，星星像是被冻结在天幕之上，影影绰绰地闪烁着光芒。
别墅外的花园沉浸在一片宁静之中，被夜色轻柔地披上了一层细薄的银霜。偶尔有寒风掠过，树枝上悬挂的装饰彩灯随之轻轻摇曳，散发出柔和而温暖的光晕。
时雨靠着露台的栏杆站了一会，艰难地把手从大衣的口袋里掏出来，拨打了某个铭记于心的号码。
电话隔了将近一分钟才被接起。
“时雨？”
电话那头，靳辰星的声音带着些许嘈杂。时雨握紧了手机，冰凉的金属贴着脸颊。
“辰星哥，我在外公家。”她盯着头顶不断炸开的烟花，“我感觉，外公好像知道我的事了......”
靳辰星很快反应过来：“他跟你说了什么吗？”
“没有明说。只是......我能感觉到，他对我的态度不一样了。”
她想起外公看向钟心时慈爱的眼神，喉咙阵阵发紧，“外公最很疼爱我了。”
手机那头蓦然传来一阵喧哗，似乎有个女声远远地喊了句什么。靳辰星应了一声，脚步声由近及远。
“时雨，我遇到点突发状况，先去忙了，等会再打给你。”
时雨却敏感地捕捉到了刚才的动静：“等等，大年夜还能有什么事——你跟谁在一起？”
“一个朋友。”靳辰星说完便没了动静，过了一会，传来车门关闭的闷响，背景音终于彻底安静下来：“你刚才说什么？”
不知为何，只要一想起他很可能在衣香鬓影的场合跟某个女人潇洒，她心中便泛起一股潮湿的酸涩，故意夸张地拖长了声音：“我说，我要死了！”
“.......”
“爸妈，外公......所有人都变了。”时雨盯着窗玻璃上自己的倒影，“我是不是不该回来？”
靳辰星沉默很久，似乎有很多话想说，最终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过年别说不吉利的话。”
“好吧，我不说了。你现在在哪里？”听那边的动静显然不像在东方影都。
靳辰星隔了一会才回答：“我去了N市。”
“那岂不是离我很近！”时雨还没来得及高兴太久，就听那头靳辰星否认道：“不是。”
对方似乎又问了一遍，他把手机移开一段距离，因此声音变得模糊，但依旧被时雨捕捉到：“不是女朋友......”
“算了，你来跟她说吧。”靳辰星似乎放弃了和对方交流，片刻后，耳畔传来一道微微沙哑的女声：“小时雨，新年快乐！好久不见啦，想我了没？”
仿佛被当头棒喝，时雨恍惚了一下，这个声音她太熟悉了——是乔靖雯，她怎么会和靳辰星在一起？
许久，她才慢慢找到了理智：“乔老师，你们——在一起过春节？”
“谁要跟他一起过春节！”
乔靖雯嗔笑着，但随即压低声音：“基金会资助的孩子出了点状况，大过年的闹自杀。这不是除夕嘛，保安和司机都放假了，我只好抓他这个壮丁了！”
“哦......好吧。”时雨听得一头雾水，但也意识到似乎发生了很紧急的事，主动说道：“那你们先忙吧，不打扰啦。”
“嗯！先跟你‘借用’一下他啦~”乔靖雯嬉笑着抛了一个飞吻，便把手机扔还给他。由于没来得及挂断，时雨隐隐听到靳辰星对乔靖雯训斥了一声：“别不正经。”
显而易见，他们是关系非常要好的朋友，大年三十有急事也能随叫随到的那种。
时雨感到心中渐渐浮起一股低沉而失落的情绪，站在灯火辉煌、张灯结彩的庭院中，强烈的孤独如同一层无形的薄膜，紧紧包裹着她，如影随形。
远处觥筹交错的笑声隔着雕花窗棂传来，如同隔着一整个世界。
“时雨，怎么还没挂？”靳辰星终于意识到通话仍在继续，“那个孩子救下来了，但情绪不太稳定，我先去忙了。明天有空来看你。”
时雨握着手机，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她怔忪地望着满天星河，嘴唇颤动着却又闭上，再次开口时，几乎是哽咽地说了出来：“......我很想你。”
这句话脱口而出的瞬间，她自己都怔住了。
哪怕一次都好，她也想被无条件偏爱。
靳辰星再次陷入了沉默。
“这里......不属于我，爸爸妈妈，也不属于我。我已经无家可回了。”
“我想今晚就能见到你，而不是等到明天。”
靳辰星始终一言不发。死寂般的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开来，宛如一根绷紧到了极致的琴弦。
随后她遽然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慌忙按断了通话键。
晚风喧嚣，将她滚烫的脸庞吹得渐渐发凉。
半晌，时雨才微微苦笑了一下，慢吞吞地朝亮着灯光的窗口走去。
走下露台，距离院墙不到十米远的拐角处，隐隐透出一丝微弱的光亮，像是一根闪烁的烟头。
一想到有可能有人潜伏在附近，将她的对话都偷听了一遍，时雨的身体立刻紧绷起来，大声喝道：“是谁？”
生怕家族秘辛被不相干的人听去，她迅速打开了手电筒，照亮了前方：“出来。”
那人转过身，在夜幕中映出了一道纤细的影子。
时雨震惊无比地望着眼前一身淡雅旗袍的女孩，指尖燃烧着一支与她外表极不相符的香烟，一时间，仿佛被雷击中了一般，结结巴巴地指着她。半晌，才挤出了一句：“吸烟有害健康......”
钟心静静地望着她，淡淡的烟雾从修长的指尖弥漫开来，在昏暗的夜色中，嘴角似乎轻轻地上扬了一下：“所以呢？”
“所以......你这样不好。”
时雨原本想说“妈妈不喜欢”，但她很快意识到自己并没有资格和立场说这句话，于是垂下眸，神色黯然：“算了，当我没说。”
她从钟心身侧走过，即将擦肩而过的一刻，蓦然转过头，鬼使神差地问：“你怎么在外面？”
她本以为，只有她一个人会在这种热闹喧嚣的场合感到格格不入。
“那你又为什么会出来呢？”钟心反问。
那一瞬间，时雨可以说出很多种回答，保证足够完美又无懈可击。但望着钟心那双酷似母亲的双眸，她终究还是实话实话：“因为，我感觉自己像个局外人。”
“那我也差不多吧。”钟心的笑意似乎更深了一些，她轻轻地掸了掸烟灰，语气平静而淡然，“这里也不是我该来的地方。”
时雨又是一阵恍惚。她想起了那个总爱絮叨的陈阿姨，那些气味古怪，但尝起来还不错的腌菜，忽然有点同情钟心。
她抿起唇角：“谢谢你，给我发那条信息。”
不远处，悬挂在屋檐下的灯笼绽放着红彤彤的光辉，将钟心白净的脸庞映出了几分羞赧的艳色：“你说什么——”
“爸妈都不好意思开口，只有你会特意提醒我，今年回家看看。”
时雨舒展了一下肩膀，雪白斗篷大衣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摇曳，宛如一片轻盈无暇的雪花，从深邃的夜空中缓缓飘落。
钟心无奈地摇了摇头：“随你怎么想吧。”
“还有——对不起。”
或许因为此时此刻，有人跟自己同病相怜，哪怕对方曾是立场敌对的“冤家”。时雨忽然释然了，带着一丝扭捏，轻声说：“从前我做错了很多事，对你，还有你的家人，都造成了伤害......”
她缓缓呼出一口白色的雾气：“我没有资格要求你必须原谅，但我当时真的是无心的，希望你不要介意。”
钟心静静地望着她。眼底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闪烁，像是冰封的湖面下流动的暗涌。
时雨却等不及她回答，再度好奇地开口：“话说，你跟秦沨在一起了吗？”
四年过去，她本以为他们至少会传来订婚的消息，但从目前的进展来看，似乎只是比从前稍稍亲密了点。
钟心这回否认地很快：“还没。”
“哦，还没定下来啊。那你放心，都已经过了四年.......”
钟心以为她要说什么“来日方长、水到渠成”之类的宽慰话，不料时雨眨了眨眼，斩钉截铁道：“肯定没戏了！”
“.......”
“如果真的很合适，怎么可能整整四年都没进展呢？你还是早点认命吧，早放弃，早解脱，哈哈！”
钟心望着时雨骤然变得生动活泼的脸庞，雪白的绒帽上垂下两个圆溜溜的绒球也随之跳跃摇曳，心中一痒，仿佛被一团柔软的绒毛轻轻拂过。
“那你呢？你‘解脱’了吗？”
钟心轻声地问，那双总是冷静、淡然的眼眸泛起一丝奇异的期待。
“你们两个怎么在外面聊天？”
商景云从窗户里探出头来，脸上挂着温暖的笑意，向她们招了招手：“快进来吧，外面风大，别着凉了。”
时雨响亮地应了一声，眉眼间淡淡的脆弱顷刻间消散，如同夜色中一抹转瞬即逝的幻觉。她转过身，步伐轻快地消失在了视线之外，
钟心抬起眼眸，嘲弄地望着身后那抹伫立在狭窄过道里的高峻身影：“你的烟，还要不要了？”
“扔了吧，”秦沨的声音平静而淡漠，又补充了一句：“吸烟有害健康。包括二手烟。”
钟心一哂，随手将烟头一扔，毫无眷恋地转身走了出去，任由呼啸的冷风将一句微弱的“胆小鬼”传送到他的耳畔。
脚下尚未熄灭的烟头发出一明一灭的红光，直到彻底消失在无尽的夜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