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开始透出红光,大地即将苏醒。
事态的发展让人出乎意料,到底是哪一环节出了问题,男子始终在想。
尤其当手臂缠上的东西倏地闪了一下红光时,身旁几人纷纷慌乱起来。
“什么鬼东西?”
“软的!是软的!”
“啊啊啊……”
“都别动!”男子怒目圆睁,吓得几人站也不是,动也不是。
宁安瞥了一眼手下的刀,收起笑容,“二十四年前,你借齐香荷之手屠了一家四口,也是为救苍生?”
男子眯了眯眼,“各为其主罢了。”
“呵。”
环首刀朝上挪了一寸,“虚蛇?”
“公子竟是这般能耐,在下倒是小瞧了你。”
男子说话的工夫,缠着的虚蛇又呼吸了。
冷不丁的,手臂又紧了一阵。
恐怖来源于未知。
“别动!”
一人火烧火燎的,恨不得将整条腿甩出去,越挣扎,越畏葸,便缠得越紧,一条右腿就这么硬生生地截断,直挺挺地跌落,遽然,尖叫充满整座山谷。
那人抱着上半截,泪瞬间绽出在他的眼上了。
鲜血四溅,四处爬滚,男子看了一眼衣裤,嫌恶地抬起眼来,环顾四周厉声道,“谁动便是这般下场!”
“是!”几人有气无力地应着。
“公子所求何物,还望明示!但在下可提醒一句,畜生可无人性,若是失控,公子能否担得起?”男子官腔官调,同时拉长了脸。
一块物什随着那人的翻滚,发出“噌噌”的声响,宁安鬼使神差地又看了看,陡然一惊。
“密林里有八人,早已身死,却始终面朝北伫立,大人觉得为何?”
男子冷笑一声,“不知。”
“吾主在北……”
那刀刃已经贴至宁安颈间,似已划拉出一道小口,“装腔作势,故弄玄虚,说话做事拖泥带水……”
“放我们走!不然今日一并赴黄泉!”
“你做梦!”
“啊啊……”两只手臂从另一人身上截断时,血液溅了他们一身,那人在地上滚号,惊恐万分。
握着环首刀的手分明收紧了,宁安感觉的到。
这是一场心理博弈。
虚蛇一呼吸,又泛出红光来,除了缠在他们身上的,连地上都是红光一片,他们什么时候聚集的,竟无人察觉。
“主主……主人……”
出生入死那么多年,万不可就这么舍弃,男子收回刀,插入刀鞘,“躲得了初一,也躲不过十五,公子可好自为之,莫再伤害无辜之人。”
宁安笑了笑,“无辜?这口锅就莫扣在在下头上了,着实滑稽。”
“主人,这……”
“放他走!”男子厉声道,几人只得退至一旁。
“别碰他!”男子话音未落,一人从后心横刀劈来,却在几寸处定住,只一瞬,便折成几段,那人愣在原地,看着手中的刀柄。
一阵红光闪过。
那人的身体直接……分成了三段。
连血迹都还未来得及喷洒分毫,随着那人缓缓斜注的目光,“嘭“的一声落了地。
血红迅速喷涌,以那人为半径一丈之地,皆成重灰色。
他的双目睁圆,身体及意识都未反应过来。
嘴里黏黏糊糊,开开合合,听不清到底说了什么。
身旁有人倒吸了一口凉气。
男子眉头紧锁,另两人不禁退了退,宁安转过身来,神经就像被什么刺了一下,那上半截身体的血似泉涌般,瞪圆充血的双眼就这么直直地看着他。
眼前灰成一片。
宁安抬起眼帘,心口冰凉。
而眼前,灰色,灰色,净是灰色。
天地一片灰。
封紫宸提剑从其腿下划拉,枫无涯退步避过,封紫宸反手握剑于掌心,旋转如盘,倏地握定,直直扎于枫无涯左心口处,却被其右手下推,两人僵持着。
“前辈既是知晓,为何还动用万蝠蚀窟?”
枫无涯将剑身猛地一压,右腿已踢至封紫宸小腿,封紫宸勾起左腿,枫无涯又要攻击右腿。一攻一防,又是持续了十几回合。
封紫宸欲夺其小壶,却被凌厉的掌风一推,侧身躲过,身后小树如被刀斜劈般,哗啦一声落了地。
枫无涯收起微微发颤的右手,看着封紫宸身后慢慢聚起的黑雾,眉头紧锁。
他有极强的耐力,如同甩不掉的狗皮膏药,且攻势也愈加猛烈,这是不好的兆头,所以枫无涯一急,竟忘了这一茬。
他耗费了太多体力,这便是封紫宸的目的。
封紫宸就是中景堂的克星,任何毒物皆无效。
右手持剑的封紫宸,来势汹汹,剑气如虹,剑势凌厉,虚实之间,净是漆黑的迷雾,枫无涯在这一阵攻势下节节后退,几近退至崖边。
封紫宸持剑步罡念咒于面前,目光如电,周身皆被黑雾包裹,着实惊人。
衣袖猎猎作响。
数十万只剑从身后飞了出去。
突如其来的剑气眼看就要身寸穿枫无涯的整个身体,面前竟倏地形成一道巨型紫光阵,枫无涯振臂一挥,剑气悉数震碎,缕缕白烟散去。
枫无涯还未反应,浑身竟动弹不得,定在了原地。
“以多打少,可非君子所为!”枫无涯咬牙深恨。
一手抻来将小壶用力攫下,“君子,前辈也配提这二字!”
“黄口孺子!为何如此不分是非?”
宁安冷笑一声,“多亏了前辈那一杯茶,不然晚辈还不知晓‘蓝芒胆’的厉害。”
轻轻一抛,小壶在空中划了一个弧线,就这么从悬崖坠下,一点声音都没有。
天地静悄悄的。
“你!”枫无涯一腔火起,满面烟生,“是非不分,助纣为虐,真是看错了你……”
宁安截住他的话头,“前辈可别乱动,不然晚辈没法保证。”
“与我为敌,与中景堂为敌……”
枫无涯还未说完,耳后似有什么刺穿了一切,从他身旁飞驰而来。
凝滞的空气里,仿佛有什么碎了。
以至于之后的很长的一段时间内,他只要想起这般场景,竟不全然畅快。
他眼睁睁地看着宁安扑向封紫宸,而后被其一掌劈开。
一把普通的长剑,却裹挟着毁天灭地的剑气,撕裂着空间,呼啸而来。
半明半暗的天倏然旋风四起,草木乱飞,枫无涯眯了眯眼,在罅隙中看到受强大外力朝后仰的封紫宸,左心口插着一道泛着冷光的剑。
喘着粗气的宁安不知哪来的气力,飞扑过去,却只是攫住了他的袖口,同他一道坠落的瞬间,一条绳索猛地抻了出去,缠向宁安的腰身,硬生生朝后拖了一丈地,拖拉后的地面留下一道深深的印迹。
杂草歪斜,断裂。
枫无涯可以动了,脚却如灌了青铜液般,挪不开一步。
身旁的宁安就像狗刨般地朝前爬,但只要他一用力,绳索的另一端便立刻使力,他便失重般地重新跌下去。
这样反复了多次。
手指已然沁出血红来。
枫无涯的眼神朝后掠,终是看到了来人,道气昂然,顶上似有庆云瑞彩。
枫无涯皱皱眉头,若猜得不错,该是来自西边的昆仑山。
昆仑,帝之下都,神陆吾司之。
众人皆说,昆仑有神,可开天辟地,可救万民于水火,可顷刻行千里,须臾至九州。
道儒结合,同新传入的佛教一起,佛家有“四谛”,而《周易》、老庄后玄学又开始兴起,昆仑的神秘便又多了一层。
枫无涯一向不信,他也一贯如此,儒释道再高深莫测,都不如信自己来得快活。
趴伏在地的宁安还在尝试,枫无涯蹙眉沉思,他将小壶扔掉的那一刻,枫无涯竟未觉得有多愤恨,多年来,他一直随身带着,似一份荣耀,也似一种挑衅,亦或是无尽的耻辱,时刻鞭策着他。
他的头上如缠着一道绳索,越缠越紧,他几近喘不过气来。
所以,当目光顺着小壶跌落时,他竟听到了一声叹息,来自深远之处的,悠悠的,释怀的叹息。
原来……
是他自己的。
枫无涯走的时候,还能听见身后宁安的挣扎,他虽听觉受损,但依然能听到那种不甘与执着。
他似乎在恸哭,但周围寂静无比,静得连一丝风流过的影子都没有。
世人皆如此,他是,宁安亦是。
宁安想起了那个梦,悠远的,却血腥的梦。
有人提醒他,夜路难走,莫再耽误。
封紫宸的眼里净是怨愤与悲伤,他歪在树旁,身后就是万丈悬崖,只幽幽地来了句,“你还是不信我……”
原来宁安早就预见了他的死亡。
如果他服从一切指示,封紫宸便会被围剿,瘫在血泊之中,在遭到宁安的“背叛”后,拧身跳下悬崖。
尸骨无存。
但……
宁安没有,他没有放弃,亦只选择了他,同他一道,无关对错,无关生死。
可是封紫宸,他终究是……
扔下了他。
毫不迟疑。
想到这里,宁安不挣扎了,贴在地面的左脸,被杂草扎得生疼。
太阳……出来了。
对了,那只蚂蚁……
他似乎许久未想到它了。
走在钢丝上的蚂蚁,这次又哭了,起初是抽抽噎噎地哭,接着嚎啕大哭。
宁安的眼前,依旧灰成一片。
……
……
……
小公子喜欢发呆,德叔前来看过几次,老爷让好生照料,起初德叔还会担心他寻短见,到后来,发现他没那心思,便也不多说了。
小公子总是在内室的浴池前盘膝坐着,若不叫,一坐便是一天。
老爷说他受了伤,让他静养,且莫扰清修。
受伤?
送过来的时候确是高烧不止,连续烧了三天三夜,胡话说得断断续续,着实听不真切。
什么“风”、“山崖”之类的。
德叔原以为,他是要泡澡,所以每日都在清理浴池,但从不见他来泡。
只有扬起一阵清风,池边花瓣从树杪飘落时,他才会轻声问一句,“德叔,那花,是什么颜色的?”
“红色,”似不够贴切,德叔又加了句,“粉红色!”
而他只会低低地反问道,“嗯,是吗?”
德叔是半月前搬过来的,起初一直照顾小少爷,一日,老爷竟请他帮忙照看一人,老爷这倒是客气,做下人的,这也是该做的。
他来的时候,宅子里,空无一人。
半月后,小公子便被人送进来了。
在待了一月后,宁安终是知道,他等的人,不会再回来了。
德叔得知宁安要走,奉命将地契、房契交于宁安手中,宁安疑惑不解,不愿收下。
“老爷说了,这宅子现是公子您的,处置、变卖还是作邸店,全凭公子意愿。”
“大人是不是搞错了?”
德叔口中的老爷即是刘御史。
“这……恕我难从命!还请德叔收好,交还大人。”
宁安拱拳作揖,再次感念德叔悉心照顾,他日若还有机会,定会回来看看德叔。德叔迎风洒了一把酸泪,抹着眼角为宁安送别。
却在城中茶馆休憩时,发现藏匿在包袱底层的房地契和银两后,宁安连连蹙眉唏嘘。
宁安返回宅子,德叔早已搬走,空落落的院子里,有木叶“嗤”地一声落了地。
这成了一座空宅。
他不可能再待在这里,也不可能就这么把房地契随意摆放,深吸了口气后,带上大门,转身离开。
他的下一站便是——宁王墓。